盆栽日記

爸爸曾問我，如果有來生，你想要做什麼樣的人。
我回答：我要做我的爸爸。
爸爸問我，如果你可以選擇幸福的一生，為什麼你要做我。
我害羞地回答：因為下輩子，我想體會我爸爸身為我爸爸的心情。

整部電影大概分成三個部分：年輕父母從相愛到一路走來、亞凜 和忘年之交之間的友情、亞凜 孤單的抗病過程。

父母

年輕夫婦撫著肚子，笑問彼此希望孩子將來是個什麼樣的人，最後只得出一句：「健康就好，健康是最重要的˙。」

在醫院見習時，剖腹產天天有，但要等到一次自然產，可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一次終於等到護理師大吼大叫把產婦推進手術室，我跟朋友三步併兩步衝進去，趕在主治醫師進來前，站定在整個刀房視野最清晰的地方。

那個灰藍色的小東西一滑出陰道，老師就一把把他抓了出來。
一開始他就像是個十足的水生動物，雙眼緊閉，全身濕漉漉的，然後他像是感受到了自己突然處在了一個與過去十個月都不同的環境，眉頭一皺，嘴巴大張一這就是那個特別的時候一老師立刻把抽吸球塞進去，把羊水都從他鼻口裡抽出來。

他於是號哭，有了他在這個世上的第一次發聲一僅此一次的強壯呼告。

我當時23歲，從來也沒生過孩子，但那一聲哇的大哭，我的眼淚立刻就掉了下來，再來是他的媽媽。

然後我腦中出現了 娜塔莉波曼 寫過的一段文字：「在生下孩子的那一刻， 我感覺自己和各個時代每一個生過孩子的女性心意相通。我想，如果用你的話來說，尋找詞彙之間的聯繫會給你一種驚奇疑惑的感覺，你會覺得你可以和人們分享自己的心情——不只是和你周圍的人或者和你接觸同樣事物的人，你還可以和那些在沙漠裡看著同一片星空（不過他們眼前的星空比較年輕）、放著羊、認為閃電象徵著上帝的憤怒的人們分享你的心情。」

亞凜 的父母年輕時就生下了一個罕病的孩子，他們的苦不尋常，但你不必經歷過同樣的事，也能夠對為人父母的絞殺的情意感同身受。
當我對著一個跟我完全無關的新生兒掉眼淚時，我甚至也一時不知道那種強烈的同感是從哪來的，或許我想到了我媽媽，或許是想到了做女人，或許只是想到了我自己，我知道無論有怎麼樣的成長背景，總有千百條路能帶你回到人類這種原始的牽絆中一我們都有父母，所以我們都很清楚父母可以為自己做到什麼。
「我甚至希望我的父親能代替 亞凜 死去...你瞧，為人父母，內心會變得多可怕...」美娜對著電視機的自白，一點也不乾淨的罪惡感的母愛，妳甚至說不出什麼話來指責她，因為妳知道妳媽媽或許會這麼做，妳或許也會這麼做。

而那些望子成龍的企盼最後化作一句：「健康就好」，又何嘗不是每一對父母對孩子最終卑微的祈求，以至於當它破碎時，沒有一個人會無法共感那種疼痛。

青春

亞凜 為數不多的朋友一一位鄰居爺爺一在電影中戲分不多。

他有一次在醫院裡看到一群年輕人追趕跑跳，感慨道：「因為太健康了，不知道健康的重要；因為還年輕，沒有想到自己也會慢慢變老。」

相對起 亞凜 的早衰，他和自己年事更高的父親，面對的正是早有準備的老之將至，但即便如此，父親和自己一天比一天更嚴重的衰退，使他們最後不得不一起搬入養老院，那句對 亞凜 互有默契的道別，說明了無論是不請自來還是早有預告，青春的結束、衰老、離別，人永遠也不會做好準備。

孤獨

「會想跟我做朋友的女孩，會是正常女孩嗎？」
當 亞凜 收到這名叫  瑞霞 的女孩的電郵時，對鄰居爺爺這樣說。

疾病給予人的這種不正常感，負疚感，讓病人必須自絕於常人的交流。

我想到《暗黑中，望見最美麗的小事》裡一篇關於遭火吻男子的故事，不是因為他遭火吻，而是因為他放棄了，使他自絕於愛的可能之外。

疾病、外貌、才智、甚至品行，人們津津樂道這些愛的條件。
對我來說，愛以我們人的狹窄目光來看的確有階級，那個階級卻不是以上述這些條件去篩選的一而是由運氣：有人生下來有懂愛的父母，有人有感情忠誠的手足，有人就是有肝膽相照的朋友，而更多的時候，是愛情一更難以捉摸，更全憑運氣的貧富差距。

但，我們以人的渺小，有什麼資格說看懂了運命的慈悲和安排，又怎麼能斷言自己是愛的匱乏者。
我們的生命，從來不可能完全隔絕於其他生命，以這層更廣大的意義來說，愛不是運氣，而是一種必然。

所以，所謂的愛的條件，對我來說，不過是謊言罷了，是煙霧彈，真正的愛一向會像一句歌詞說的：「越過謊言去擁抱你」。
你會知道有一種目光是穿透了層層迷霧，一路走到那個真實的你面前，那個才是擺脫了交易的愛。無論你有什麼條件，每個人都有資格擁有。

我同學後來問我為什麼要哭，我說了真心話：「我只想到生命太美好了。」
他露出遲疑的眼神。我知道他在想什麼呢，是啊，青春會逝去，死亡等在前方，病痛從來不會饒人，更不用說這些愛恨情仇的牽絆，面對人生，我們有的是長長的苦難。

但就像 亞凜 最後說的：「我在這條成長路走得很孤單，但我現在才明白，我在多少人的喜愛和幫助下才慢慢長大。」

我們的生命從來就不只是我們自己的，我們的苦難也不會是。
媽媽的苦，爸爸的苦，孩子的苦，在這樣的無常磨損中，依然說出：「我下輩子希望做爸爸」。
有這樣想要為彼此去承擔的共感，那是我們不可抗力的人生中，面對生老病死是如此微小，又是如此高貴的福分。

題外話：
有個朋友是 喬妹 鐵粉。坦白說我鍾愛古典冷美人，喬妹 的美我之前實在get不到。
但這次看這部電影，突然覺得，她真的是好有好有味道啊，不完全是長相漂亮的那種，而是整個人的神態散發柔和、耀眼的光芒，而且談吐實在是好有氣質。
一個女人的美跟年齡無關的證明。

ps. 這部電影要說有什麼美中不足的地方，大概是出於整部電影調性的考量，裡面的每個角色都被刻畫的善良到不像真人。

什麼時候想活下去呢？

看到藍天白雲的時候
聽到孩子們青翠笑聲的時候
和媽媽一起聞著曬滿陽光味道的衣服的時候
平時厲害的小賣店伯伯看著電視劇哭的老淚縱橫的時候
傍晚小巷裡迴響著奶奶呼喚孫子回家吃飯的聲音的時候
盛夏裡看到媽媽大笑著往爸爸身上倒涼水的時候
跟爸爸一起在新月當空的夜晚望著閃爍的金星的時候
看著一閃一閃亮著尾燈劃過夜空的飛機的時候

後記於12/01：突然領悟到為什麼設定是年輕小夫妻與早衰孩子的故事，因為都是青春的驟然消逝。
我真傻啊我，居然一開始沒想到。

後記於03/12：主持人易立竟訪談郝蕾

郝：「貪愛這點，可能跟原生家庭有關，我15歲開始做演員，當然對家庭是要有依戀的，但依戀不到，就會變成一個很大的能量，依附在沒有血緣關係的人身上。」
易：「你有想過前幾段感情的終結，有可能是跟妳這個要求的多，要的愛多有關嗎？」
郝：「這個我也反思過，但最後我覺得跟這些都沒有關係，就是不對，就不是這個人，所以大家也都不用去調整了。」

給了我很大的安慰。

人生在世，誰無一點心理疾病，我的創傷和別人不論有手腳，和神智，還是心血管的創傷都是一樣的，都不能構成該在愛在幸福前羞慚的理由。

我這才發現自己忙著同理別人，忘了要同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