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栽日記

《傲慢與偏見》是我第一部自己買票去看的電影。
當時才12歲的我，零用錢攢在懷裡，一個人坐在漆黑的影廳中，看著大螢幕上極富浪漫情懷的的異國風光。
往後又重看了只怕有十幾次，那個大了我五六歲的少女眼中的青澀悲喜我都能倒背如流。

Elizabeth是所有珍奧斯汀小說中我最喜歡的女角 ( 也應該是很多人最喜歡的角色 )。
對我來說，Elilzabeth機敏聰明，尖酸中帶了點樂觀與不羈，她堅強又有自信，凡事都有自己的見解，我迷戀她甚至更勝達西先生。
我少女時期的網誌筆名叫做Lizy，每篇文章開頭必是"Dear Jane"，就是取自於《傲慢與偏見》當時給予我情感世界的無限遐思。

當時我的同學看完這部電影，跟我說：「我覺得裡面那個女主角好像妳。」
我一驚，後來仔細想想也合理，我身上確實有那麼一點伊莉莎白的影子，我們都自尊高傲，而且對閱讀著迷。

事隔多年，我從12歲一路走到當時Elizabeth的19歲，然後超過了她，即將結束我的25歲。
我接觸的人慢慢從書本轉移到真實的世界，也多了幾次幻滅。直到最近我才驚覺，其實我跟這個角色相像的可不僅一點喜愛閱讀。

珍奧斯汀代表作的這本小說，開宗明義叫做《傲慢與偏見》。
相對於達西先生的傲慢，Elizabeth所代表的偏見，是她仗著小聰明自以為對人性的以管窺天，也是她性格最大的特點。

這麼多年來，我斷定某個人必定是個如何的人，斷定他們生活容易不容易，斷定他們的難處與心機，常常在事後被證明錯得離譜。曾覺得是坦誠的人其實有城府，曾覺得是隱忍的人的其實什麼都說，一眼看上去外表浪漫的人內心務實，看上去冷感的人熱情如火。
我用我看電影，看小說那套邏輯來分析人，卻對人性在真實世界中的種種無奈沒有尊重，沒有敬意，但我當時對於自己的見解是多麼沾沾自喜。

《傲慢與偏見》畢竟是個愛情喜劇，Elizabeth的偏見最後沒有造成永久的傷害。
但我的自作聰明有沒有傷害過人呢？我的那些不容改變的判斷有沒有造成過不容挽回的後果？

「換句話說，你已經打定主意，非嫁他不可啦。他當然有的是錢，可以使你比 珍 衣服穿得更高貴，車輛乘得更華麗。難道這就會使你幸福嗎？」   
伊麗莎白說：「你認為我對他並沒有感情，除此以外，你還有別的反對意見嗎？」
「一點沒有。我們都知道他是個傲慢而不易親近的人；不過，只要你真正喜歡他，這也無關緊要。」
女兒含淚回答道：「我實在喜歡他，我愛他。他並不是傲慢得沒有道理。他可愛極了。你不瞭解他真正的為人，因此，我求你不要這樣編派他，免得我痛苦。」

小女孩時的我，看著 Lizy 在螢幕上真誠地流下眼淚，內心也跟著隱隱作痛。但那是個什麼樣的情感，我說不上。
而現在我才明白，原來實在是後來恍然明白了一個誤會了的人，感受是那樣複雜那樣內疚。

在真實的生活中，皆大歡喜的圓滿是極少存在的，更多的是就這樣了，
我必須自己承擔自己的過錯，而那些也必須去承擔那些的。

後記於01/05：「但願我能時時提醒自己：我看到的，比我理解到的多；我看不到的，比我看到的多。所有簡單粗暴的批判，只不過是我對我自心之投射的批判罷了。
但願我能時時察覺：當我覺得他人不好，很多時候僅僅是因為，他人和我不同。不要把自己當成標準答案，試圖去測驗這個世界的生動。」— 扎西拉姆·多多《喃喃》

後記於01/22：網上看來的一段頗有感觸的分享：

「不要因為一個人的某種缺點就覺得他一無是處，同樣也不要因為一個人具有某種優點就覺得他值得交往。人性真的太複雜了，任何一個特點都不能代表全部。
一個人善良，可能他同時自私，他凶狠，他極端。同樣一個人驕傲，他也有可能溫柔、孝順，對待每個人都很好。

絕對不要因為一個人的某個特性就喜歡或者討厭他，所以我很少愛恨分明，對待周圍每個人我都可以把他分成很多方面來看，即使是大家都討厭的人，他也一定有比別人強的地方。「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句話反過來說也是行得通的，所以如果明白了這一點，生活之中其實也沒那麼多需要我們費盡心思對付的事，極盡言語挖苦的人。
能包容就包容，包容不了就寬恕，這個世界沒有完美的人，但也沒有一無是處的人。」

後記於01/29；《每個人都曾問過自己“我這樣正常嗎?”｜如何做到自我接納》

後記於02/18：「作家更關心的是了解人性，而不是判斷人性。」—毛姆《月亮與六便士》

後記於02/27：

不過必須說，人跟人會走在一起 ( 相當close的那種，而不是普通交情 )，兩人必然有相似、相互認同的地方。關鍵常不僅於人以群分，關鍵是為了什麼這樣分。
會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最近我發現，我跟某個人走不到一起是真有原因，無分好壞，就是感性和理性的差別。但我另一個朋友顯然可以接受，後來才發現她們倆其實都是骨子裡理性的人，縱然表面表現一冷一熱，看似不同。互相認識也有七八年，這點我之前從來沒有想過，就只是覺得人各有所好，直到最近才恍然。

如果人跟人之間真的那麼不同，其實很快就會分開了，因為看不慣的力量會比任何一種引力都大，不然就是持續互相傷害 ( 各種現實原因分不開的 )。可以長時間和平共處的，都是有緣人 ( 除非有其中一方真的心太大，大到什麼都沒發現... )。所以如果要判斷跟一個人適不適合作朋友 ( 當然，「時間」還是比所有工具都有力 )，除了看他的朋友圈，看他的摯友你最受不了的點，或許可以很快有初步結論。

不過這無關好壞，就是人各有所好。舉個例子，我之前帶一個男生朋友去跟我高中最好的一群朋友吃飯。飯後他說：「他們就是一群高中生啊，我覺得我下次可能不會想再跟他們吃飯了。」我當時聽一聽就算，覺得每個人想法不同，也不強求。後來事情發展證明，他最看不慣我的特質就是我太不通世事，過於單純。

後記於02/28：

昨晚跟Lee酒聚，聊到許多電影和小說。令我驚訝的是我們談到《傲慢與偏見》時激發的那種共同的欣喜。聽他說起裡面哪個畫面哪個角色如何如何感動他，不禁又要感傷自己孩子時看世界的那種期待與純真。

當時看電影裡的人物誤解、、出醜、犯錯，那是多麼有趣又黑白分明。
那時我還以為我會帶著預備好的勇氣、堅貞、信念，高尚地去愛人與被愛，實現夢想，幫助他人，我會富有感情，絕不妥協或玩弄權術。
但我沒想到真實生活的苦戰是充滿了遺憾與難堪，我一點也無法如任何一個我崇拜的女性角色那樣機敏地化險為夷，反倒是在滿是醜陋的壕溝裡打滾，心中湧出不絕骯髒的想法。

Lizy啊，我應該要怎麼辦呢？現實生活可沒有地方讓妳施展那些小聰明段子。要得到幸福，妳需要知道的可不只倔強的堅持原則，遠遠不只。

「最弔詭的是，即便如此她還是告訴自己要勇敢大膽地改變，不是改變這世界，而是改變自己的生活。她心想：自己應該帶著那雙重一級榮譽學位、熱情，以及新買的電動打字機見見學校之外的世面，在某個行業裡努力奮鬥。她應該藉藝術來改變生活，寫很棒的文章，珍惜朋友，堅持自我的原則，熱情努力地使生活更加圓滿，真真切切地體驗新的事物，如果可以的話努力地愛人與被愛，有意識地飲食，諸如此類的。」一《真愛挑日子》

後記於04/02：「隱藏自己的判斷體現了一種博大的胸襟。」—《了不起的蓋茨比》

ps. 但必須說，那樣也可能少了一點生活的小樂趣

後記於04/24：羅振宇 知識就是力量：怎樣成為一個受歡迎的人

裡面說道：你甚至可以對一個人生氣或反對他，但千萬不要鄙視一個人，這將永遠得不到原諒。

回想起生活經驗，我覺得他的結論是對的。
我以前偶爾會對觀念不合的人流漏鄙視和看不起，其實這是沒有修養、十分傷害人的行為，也會平白無故為自己的生活增添麻煩 ( 恨意可以滋生出許多不可思議的事端 ）。

後記於2020/06/02：「因為神話具有矛盾和多重向度的特性，相信神話不會給自己帶來麻煩。但一般童話故事往往只有一種面向、過於簡化，相信這種故事就會出問題。」—《心靈地圖》

後記於06/08：

「這時他發現有兩個世界，都是他無法解釋的。
一個是小說的世界，那麼清清楚楚，好是好，壞是壞，前進是前進，退步是退步；
而另一個生活的世界，卻是那麼含糊，他覺得這個世界實在不對勁，但他指不出來。...似乎它還來不及建立一個心靈世界。

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做那種將世界打散成一堆雜亂無章的東西的工作，所以就很痛苦，就像一個孩子面臨一個強大的、牢固的世界，這個是就用鋼筋、水泥構造得極為堅固了，根本無法撼動它，他痛苦的目光只是從它上面拂過。
他滿心充滿愛，想去愛這個世界，可卻受到打擊，受到對抗，他滿心充滿了善良的願望，想和這個世界建立一種和諧的關係，可是不行，他也不知道不行在什麼地方，他也沒有決斷去把這世界打個粉碎。
他只是用他的目光，留戀地痛苦地敲擊。這懷疑對他的折磨非常強大，因這懷疑是真實的感受，而不是理性的結論。」—《小說家的十三堂課》

後記於2021/05/30：

最近因為職場的關係，理解到自己不僅有Lizy的偏見，亦有Darcy的傲慢。不管我內心對自己的不合群有什麼清高見識，我從來沒有學會從別人角度來看自己這樣行為給別人什麼感受。

這段日子實在是我有大成長的時候，不過我也知道不該把自己逼得太過，人無完人，人不只對別人也應該對我自己。
好在我現在已有足夠智慧了解其實你改變不了別人對你的審美和看重，所以不如讓別人去走他們的人生路，少評判，多想想該如何讓自己非常誠實地去生活、去感受。

我是我自己，但這"我自己"究竟是什麼，最近可被張力撕扯得太痛苦，可喜的是我更加確立了自己的核心。就像常說的，該看重自己，才會遇到看重你的人。
現在我已不像過去幾個月對愛情那麼上心，以往讓我十分無聊現在已知道它價值的平靜又重回我內心。我已知道我自己時時保持距離去評斷別人的行為是多麼自命不凡，其實回想起來，我自己又何曾非常準確地看判斷過誰，因此不如放下頭腦，將人人之間的這種關係交還給人人各自去努力，從此我只需要擔心我自己。很神奇的是，我並未感到不安，而是覺得鬆了一口氣。

 「我並不認為你有這種人生觀。對你來說，過去的事情，沒有哪一件應該受到指責，因此你回憶起過去的事情來，便覺得件件滿意，這與其說，是因為你人生觀的關係，倒不如說，是因為你天真無邪。可是我的情形卻是兩樣。我腦子裡總免不了想起一些苦痛的事情，實在不能不想，也不應該不想。我雖然並不主張自私，可是事實上卻自私了一輩子。從小時候起，大人就教我，為人處世應該如此這般，卻不教我要把脾氣改好。他們教我要學這個規矩那個規矩，又讓我學會了他們的傲慢自大。不幸我是一個獨生子（有好幾年，家裡只有我一個孩子），從小給父母親寵壞了。雖然父母本身都是善良人（特別是父親，完全是一片慈善心腸，和藹可親），卻縱容我自私自利，傲慢自大，甚至還鼓勵我如此，教我如此。他們教我，除了自己家裡人以外，不要把任何人放在眼裡，教我看不起天下人，至少希望我去鄙薄別人的見識，鄙薄別人的長處，把天下人都看得不如我。從八歲到二十八歲，我都是受的這種教養，好伊麗莎白，親伊麗莎白，要不是虧了你，我可能到現在還是如此！我哪一點不都是虧了你！你給了我一頓教訓，開頭我當然受不了，可是我實在受益非淺。你羞辱得我好有道理。當初我向你求婚，以為你一定會答應。多虧你使我明白過來，我既然認定一位小姐值得我去博她歡心，我又一味對她自命不凡，那是萬萬辦不到的。」

 「你還不如說是唐突，十足唐突。事實上是因為，你對於慇勤多禮的客套，已經感到膩煩。天下有種女人，她們無論是說話、思想、表情，都只是為了博得你稱讚一聲，你對這種女人已經覺得討厭。我所以會引起你的注目，打動了你的心，就因為我不像她們。如果你不是一個真正可愛的人，你一定會恨我這種地方；可是，儘管你想盡辦法來遮掩你自己，你的情感畢竟是高貴的、正確的、你心目中根本看不起那些拚命向你獻媚的人。我這樣一說，你就可以不必費神去解釋了；我通盤考慮了一下，覺得你的愛完全合情合理。老實說，你完全沒有想到我有什麼實在的長處；不過，隨便什麼人，在戀愛的時候，也都不會想到這種事情。」

後記於06/02：我多年來夢想的頭腦鬆綁的狀態，居然在我發現很多事我是怎麼樣也掌控不了的理解下達到了。特別舒服。不過這種狀態也有新的責任，也就是我的人生、我這個人，確實不知道該怎麼behave better了，與其去想如何讓人愛我，還不如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