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123.bmp

電影《巴爾札克與小裁縫》中,知青 羅明 和 馬劍鈴 於70年代被文革下放到湘西一小山村中。那裡人人目不識丁,遑論哲學詩詞、音樂戲劇。

在那裡,他們發現了一出落得質璞靈動、卻毫無文化的少女—小裁縫。
他們決定用文學改造她,讓她能有足以和美麗相貌匹配的高雅內涵。

小裁縫 因為他們而愛上歌賦、認識巴爾札克。也愛上了 羅明,懷了孕。
單戀她的 馬劍鈴 為了帶小裁縫去人工流產,賣了小提琴和禁書,央求父親老友執行手術。

在 小裁縫 動完手術的翌日,她剪去了一頭長髮,褪下小花鞋和旗袍,做了新式打扮,離開了鳳凰山,頭也不回地到城裡去了。
只給憾恨的兩人留下一句話:「女人的美是無價之寶」。
 


描摹了女性的性啟蒙、愛啟蒙的《巴爾札克與小裁縫》,就如同導演 戴思杰 筆下的鳳凰山一樣,情真意切,柔情懇懇。

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是十八歲的時候,正是電影裡 小裁縫 的年紀。
當時對 小裁縫 餞別的一句話不明所以,也就當成是美麗的藝術品這麼看過去了。

 

4ab5022896aa8.jpg

一晃眼七年,最近重讀一次 妮可克勞斯 ( Nicole Krauss ) 成名作《愛的歷史》。
故事中憑藉一籍籍無名、半隻腳踏入棺材的老翁一生愛戀,牽扯許多寂寞靈魂共同踏上橫跨半世紀的追尋之旅。


《愛的歷史》是對人們悠長溝通渴望的一次考古,但對象並非時間的遺骸,而是寫在全書開章處的一句:
歡笑、哭泣、寫作與等待  述說一切的種種字眼」。


綜觀人類愛的歷史,展卷讀來,最初是「沉默時代」:「人類最初的語言是手勢。這種從手中流瀉而出的語言一點都不原始」;

「玻璃時代」的人們「都相信自己的某個部分非常脆弱,而培養出了同情心」;

而「繩索時代」宣告隨著發現的世界更加廣大,人們從此必須更費力拾掇自己的話語:
曾有一時,人們常用一條繩索指引字句,不然它們在邁向目的地的途中,說不定一不注意就迷失了。隨著世界逐漸拓展,世間沒有足夠的繩索防止人們想說的字句消失在空曠之中,電話於焉誕生

 

小說中,在「沉默時代」和「玻璃時代」之間的某個時候,人們首次發現了感情:

感情不若時間一樣古老,正如第一次有人偶然摩擦木棍產生了火花,人們也在偶然中第一次感到喜悅和悲傷。
有段期間,新的感情一直源源而生,絕望很早就出現,遺憾亦然。

人們初次體驗到固執時,一連串的感情隨之而生,一方面是憎惡,另一方面是疏離與寂寞。
臀部逆著時鐘搖擺的特定動作說不定引發了狂喜;
閃電則讓人們初次體驗到敬畏。
或者,說不定是一個叫做艾瑪的女孩的軀體引發了敬畏。

驚喜之情則跟一般人想像的不一樣,它並非馬上出現,而是在人們習慣了許多種感情之後才油然而生。
等過了足夠的時間,有人初次體驗到驚喜;
而在某處,有人也初次體驗到懷舊。

體驗了感情之後,人們對感情的渴求日增。他們想要感受得更多、更深,即使有時感情強烈到令人傷心也無所謂。
人們對感情上了癮,不時努力發掘新的感情。或許就在這種情況下,藝術因而誕生。
藝術引發了新的喜悅,也帶來了新的悲傷,諸如生命的原貌即是永恆的失望、暫時免於一死的寬慰、對死亡的恐懼等等。

偶爾,當一曲沒人寫過的樂章、一幅沒人畫過的畫作出現在人間,或是發生了某件令人無法預測、預期,甚至描述的事情,世間便出現一種新的感情。
然後,在漫長的感情歷史中,有這麼百萬分之一的時刻,我們的心澎湃洶湧,接納了感情的震盪。

感情的歷史中,我們試著述說一切的種種字眼,無一不是欲竭力描摹存在的孤獨中,如鑽木取火發掘的每一種新感情帶給我們的震盪。

 

balzac_et_la_petite_tailleuse_chinoise,1.jpg


羅明 給 小裁縫 念 巴爾札克貝姨》中的一段,是電影的文眼:「野蠻人只有情感,但文明人除了情感還有思想。…野蠻人把自己交給一時的情感支配,文明人則用思想把情感潛移默化。
馬劍鈴 後來找來了 大仲馬 的《基度山恩仇記》、魯迅、福婁拜 的《
包法利夫人》。但小裁縫一句:「我就是喜歡巴爾札克」,明示了她在愛情上的義無反顧,也暗示了她最後將像小說中的主角 貝姨 那樣走向自覺。


巴爾札克 在《貝姨》中如此描述愛情:「這是人生最大的神秘,愛情是理性的放縱,是偉大心靈的享受,嚴肅的享受。
小裁縫從目不識丁,到被動接受了 巴爾札克 對於情感的種種神秘闡述。最後交出自己,以男女之愛之名,走一回愛的給予與失落。

至此,她的昇華算是完成了。

山中姑娘終於如兩位知青所願,發現了她心靈山頭外的世界。
她不能再是初識陌生情感的小姑娘,而是準備帶著那樣情感走向遠方,準備發掘更多情感的文明人。

就像《愛的歷史》中老作家描述初戀時所說的:「第一個女人或許是夏娃,但第一個女孩將永遠是艾瑪。
小裁縫 就是這個故事中的 艾瑪,象徵這段愛的歷史的開頭。


回到小說《愛的歷史》最後一章,名字為「天使們之間的愛」

天使們怎麼睡。

天使們其實睡得不大安穩,他們翻來覆去,試圖理解凡人之謎。...他們也不做夢。因為如此,所以他們少了一件可聊之事。
他們醒來之後總感到有點遺憾,好像有些事情忘了告訴彼此。這是某種殘存的情緒,還是源自於對於凡人的同情,天使們沒有定論,但感覺卻是如此強烈,有時甚至令他們啜泣。

但這並不表示他們感覺不到愛,他們的確感覺得到,有時候感覺是如此強烈,甚至讓他們大為驚慌,在那一刻,他們的心臟不可抑制地跳得飛快,擔心自己快吐了。
但他們愛的不是自己的同類,而是他們無法理解、聞不出、也碰不到的凡人。天使廣愛凡人,對象雖然廣泛,愛意卻沒有因而稍減。

只有偶然之時,有個天使會發現自己有些缺陷,讓她墜入了愛河,她愛的不是廣泛的一群人,而是某個特定的對象。

眼中大世界不過是個嘈雜異鄉的人,所有情感來自於泛愛,不可能明白自己給出去的是無價之寶。小裁縫對羅明的愛,出於對她未知的一切的試探。
不曾經過社會洗禮的小裁縫是天使,任何愛與美都給的無輕無重、一無所懼。

女孩之美、初戀之美、所有人與人之間真心實意問心無愧之美,剔透非常,在人步步走向自覺的愛的歷史中,只能屬於天使的紀元。
但愛的歷史從來就不是天使的歷史,而是人的歷史,必須由對人永無法擺脫孤寂的領悟而生,藝術不過是以述說一切的種種字眼試著寫下。。

只有在走出了鳳凰山,因為識得了與愛相伴而來的敬畏、疏離與寂寞,發現自己給出去的原來在他人眼中是無價之寶,從此必須緊緊捏住傷口與不堪,那樣的愛才得以落入凡塵,從天使紀元進入溝通渴望的歷史長河中。
 

走了七年,終在走入社會後,理解到過去自己認為充滿缺陷的種種情感,在他人目光的映照下,都不過是愛的歷史的一部份,是我們共同的無價之寶。

社會化自此於我而言,才有了積極的意義,縱然學得緩慢而戰戰兢兢。

 

後記於12/20:

集中營倖存者 維克多弗蘭克 ( Viktor Frankl ) 於《活出意義來》中寫道:「人之所以為人,總是會指向或受指引到自身以外的人或物。...人們越忘我—無論是投身某種使命,或藉由愛上某個人—越接近人性。

 

後記於03/16:一個生活豐富者不在客觀的見過若干事物,而在能主觀的能激發很複雜、很不同的情感,和能夠同情於人性的許多方面的人。林徽因

 

後記於07/19:

喜歡與愛是不同的,不過"平凡的愛"與"靈性的愛"就沒有差別了,原因在於愛本來就是靈性的。
我從沒遇到過平凡的愛,平凡的是喜歡,愛從來就不是平凡的,不可能,它的本質即是不凡,愛是不屬於人間的。

沒有任何愛是平凡的,愛不可能是平凡的,否則愛就不足以成為愛。說愛是平凡的,表示你從頭到尾都誤解了愛,愛未曾平凡過,它永遠都是卓絕非凡,永遠都是靈性的。—奧

 

後記於2021/01/05:我們很難忘記新時期之初的張潔的散文《拾麥穗》。它是寫一個賣灶糖的老頭和一個饞嘴小丫頭的關係,這種關係我們無法命名,不知該往哪一類情感裡歸類。它帶給了我們多大的喜悅啊!我們發現:文章竟是可以這樣寫的。我們發現:原來是有著許多不可命名的東西,這些不可命名的東西為我們打開一個新天地。—王安憶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iz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