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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有機會回台北台中,一次見了從小到大不同人生階段的老友,度過了只怕是我這一年來少數輕鬆自在的時光。
和大家在一塊時,才突然意識到這近一年來的孤單與不被理解,已對我的精神事實上造成了莫大的壓力。

萬幸的是被我無意間找到這本書—《林徽因與梁思成—一對探索中國建築的伴侶》,不禁有點驚訝自己縱然聽過那麼多關於這些民國初年知識份子的軼事,卻對他們的才學風骨認識如此之少。
並詫異他們雖然是文人,也牽扯進政治糾葛如此之深,並影響持續至今。

而 林徽因 作為民國時代傳奇才女,對我來說一直是有些難以想像和親近,但讀完這本書,我不自禁敬愛上這名與我素未謀面的女人,並想將她對待人生的態度視為典範。

現在我一人在 台南 既要試著過精神上獨立的日子,又要適時抵擋周圍與我本性格格不入卻強而有力的價值觀,有了這本書中許多可愛的人兒而穿越歷史來相陪,無疑對我的寂寞有莫大療效。

這本書出於 林徽因 梁思成 夫婦的老友—費慰梅 ( Wilma Fairbank ) 之手。
後者生於美國麻薩諸塞州劍橋鎮,從哈佛大學藝術史系畢業後,1932年前往 北平 與 費正清 結婚,並因此在中國與 梁思成夫婦 結為好友,兩人的中文名字便是 梁思成 所取。夫婦並於
抗日戰爭期間,在重慶任美國駐華使館文化參贊。
其夫 費正清 ( John King Fairbank ) 是 哈佛大學東亞研究中心 的創始人。他在40年代末是預測毛澤東與共產黨會獲勝的中國通之一,主張與中共建立關係符合美國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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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這本書的原因,除了其中保留大量關於當代文人雅士第一手觀察和信件內容,整本書更是與自二次世界大戰到文化大革命超過半世紀的中國大歷史的縮影。
至於建築的部分我沒有學術底子真的看不太懂,不過想來同樣身為建築學者的費慰梅想來對於梁思成夫婦的研究紀錄不會偏漏。

以下只是我的書摘,九成九直接摘自本書,因此所有的「我」都是指費慰梅本人(少數不是的引用內容我會以不同字體標出來),並依發生的大事紀做了時間軸整理,方便將他們與時代變革的關係釐清。
整理的同時也深切感受到他們生在那樣動盪的時代有多麼辛苦,相較之下能保持清明的神智更加令人佩服。

 

 梁思成的成長—從日本到北京

1911年,革命勝利推翻了清政權,也使梁啟超不再需要流亡日本。他在翌年帶著全家回到中國。 他們在天津的家是河邊義大利租界裡一所西式的房子。
1913年9月,梁啟超被任命為司法部長,天津的那所大房子和圖書室仍然是老家,但現在有必要在首都北京再建一個家了。...

思成在1915年秋季進了清華學校。這所學校是用美國國會匯還給中國的庚子賠款創立的。這筆資金不僅供給六年預科、兩年本科,而且還為優秀學生提供到美國深造的獎學金。...

清華校園位於北京西北數英里,交通是個問題。人力車和自行車最快,可學生們覺得貴。驢和驢車能雇到,但又慢又不方便。學校裡裝著電話可是又不讓打。於是他們同家裡和朋友們通訊就靠寫信。...

思成在這麼長的時間中的相對隔絕可能在他接受清華的教育方面起了作用。
二十五年後他曾對我談起,說這長長的八年(中學和大學)為他準備了英語和對西方科學和歷史的一般背景知識的良好基礎,但他又說教育水準是低的,課程「完全可以縮短為四年」。他的這種看法忽略了他在清華時期從參與課外的藝術、音樂和體育活動中所得到的終生好處。 ...

一種非正式家庭教育項目的鬆散的夜學堂已經由做父親的進行了多年,現在是加強它的時候了。1920、1921和1922年的夏天就用來做這件事了。
梁啟超實際上為一批經過挑選的學生,包括思成和思永、他們的堂弟妹們以及他的年輕門生們,在他的天津的家裡開設了一所中國學的學校。
他用上午九點到十二點來講課,它們不時被學生們的問題所打斷。下午從三點到五點,學生們把梁啟超的講稿刻在蠟紙上並複習一天的功課。他的講稿後來出版了。 

不僅每天都受到父親思想的薰陶,而且連他的有名的熱情洋溢的表達風格也都加以模仿,對兒子們的影響是極其深刻的。
梁思成後來指出他父親的治學方法對他和思永的影響特別大。兩兄弟在中國研究方面都作出突出貢獻這一事實——思成研究中國建築史、思永研究中國考古學——證實了他們父親教導的智慧和力量,也證實了兒子們的非凡能力。


 林徽因的成長—從北京到倫敦

1919年她十五歲的時候。林長民和梁啟超成了好朋友

20年夏天,徽因離開了北京,跟隨她父親走過半個世界到了倫敦。
當國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時創立之際,就像別處一樣,中國也成立了國聯協會。林長民是發起人之一,又成為協會總幹事。他為了國聯的事務而常駐倫敦,把女兒帶去作伴。
徽因在上海和北京的學校裡學會的英文使她不僅是個悅人的伴侶,而且是個有用的助手。她在倫敦的聖瑪麗女子學院恢復了學習,很快就學會了英語。...

在敵對行動結束以後,世界各地的人們齊集倫敦。作為她父親的女主人,徽因會見了許多前來向她父親致敬的中國和其他客人。她的這種社交活動對她的影響顯然和她的正式教育同樣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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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最重要的一位來訪者是徐志摩,梁啟超介紹來的他的一位年輕門徒。…
然而,在他的沮喪下面,過去曾經吸引過梁啟超的那些性格特徵仍然明顯。這就是他的辨別力、他的魅力、他的爆發力、他的幽默、他的創造熱情、以及他的戲劇性的表現。而使他出名的最重要的還是他那不可思議的本領,他能夠發現和吸引同類人,並在周圍的人們中喚起新的觀念、新的抱負,當然還有新的友情。 
…在多年以後聽她談到徐志摩,我注意到她的記憶總是和文學大師們聯繫在一起——雪萊、基茲、拜倫、凱塞琳·曼斯費爾德、維吉尼亞·沃爾夫,以及其他人。在我看來,在他的摯愛中他可能承擔了教師和指導者的角色,把她導入英國的詩歌和戲劇的世界,以及那些把他自己也同時迷住的新的美、新的理想、新的感受。就這樣他可能為她對於他所熱愛的書籍和喜歡的夢想的靈敏的反應而高興。他可能編織出一些幻想來。 


 1923年,梁思成車禍導致終生腿疾
 

 1924年,泰戈爾來華

梁啟超和林長民是北京講師協會的策劃者,這個協會曾主辦了羅素等人的來訪,把外界著名思想家的觀點介紹給中國聽眾。
徐志摩很早就積極主張邀請印度著名詩人拉賓德拉那斯·泰戈爾,他在1924年4月12日到上海的碼頭上迎接泰戈爾,作他在華七個星期旅途中的全程陪同,並擔任他的英譯中翻譯。
兩位詩人立即成為好朋友。在他們相遇不久,他們在杭州西湖的一條小船上度過了一個難忘的夜晚,他們吟詩,討論詩歌一直到天明。
4月23日泰戈爾抵達北京,受到梁啟超、林長民、胡適等許多知識界名流的熱烈歡迎。 

泰戈爾認為他的訪問象徵著印度和中國古老的宗教聯繫。他是來加強中印兩大國在亞洲精神上的團結一致的,在他看來,這種精神和西方務實主義結合起來,將成為新的世界文明的基礎。
他在北京的研究者和知識界中的聽眾數以千計。許多人是因他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慕名而來的。而他的翻譯、天才詩人徐志摩的吸引力也無疑是一個因素。徐志摩讓徽因在泰戈爾在北京期間充當副翻譯。
當泰戈爾在歡迎者和好奇者人群中不時地轉來轉去時,這兩人就成為泰戈爾經常的陪同者。泰戈爾本人的訪問造成的浪漫氣氛籠罩著他們。同他在一起,他們也成了公眾人物。
這對出色的青年伴著一個高個子、白頭髮的聖者傳為一時佳話。 

泰戈爾訪問北京的高潮是5月8日慶祝他六十三歲生日的壽筵。
它是由徐志摩新近創立的新月社主辦的,而這個社團又是以泰戈爾的散文詩《新月》命名的,四百位北京最著名的人物出席了宴會。
在演說和贈禮結束之後,為客人們上演了泰戈爾用英文寫的劇《吉特拉》。劇中徽因扮演公主,而徐志摩則扮演愛神。 

第二天早晨,泰戈爾發表了他準備好的七篇講稿中的第一篇。它在一部分青年聽眾中引發了尖銳的批評。次日他的第二次課遭到顯然是有組織的抗議。
當泰戈爾發現在聽眾中散發的傳單把他說成是為精神至上主義辯護而對中國目前的困境無動於衷的反動派時,他非常生氣。 

從1923年開始,由人數很少的人所領導的中國左派發起了一場積極反對基督教傳教士的「文化帝國主義」的運動。
對於這些辯證唯物主義者來說,泰戈爾簡直是獅穴中的一塊肥肉。他宣佈他的下一次講課就是最後一課,其餘的課將取消。大約有兩千人來聽這最後一課。
徐志摩和胡適為詩人作了辯解,但泰戈爾卻說他身心都很疲勞,到西山休養去了,這樣度過了他在中國的最後一周的大部分日子。 

5月20日,泰戈爾離開的日子,是一個動感情的告別日。詩人自己可能因為躲開了那些激進的抗議者而松了一口氣,但他對於和徽因離別卻感到遺憾,年輕可愛的她一直不離左右,使他在中國的逗留大為增色。他為她作了一首詩: 
    天空的蔚藍, 
    愛上了大地的碧綠, 
    他們之間的微風歎了聲「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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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徽因談及寫詩動機
「我認為我們這寫詩的動機既如前麵所說那麼簡單愚誠,
因在某一時,或某一刻敏銳地接觸到生活上的鋒芒,或偶然地觸遇到立項峰巔上雲彩星霞,不由得不在我們所習慣的語言中,編綴出一兩串近於音樂的句子來,慰藉自己,解放自己,去追求超實際的真美。」

 

 1924年,留學建築

思成和徽因作為1924年秋季始業的學生註冊入學...

和思成及陳植一道從康奈爾大學來賓大讀書的徽因,接到一個使人不安的消息:建築系只收男生。洩漏出來的解釋是:建築系學生必須整夜畫圖,因此無人陪伴的女人在場就是不適當的。
她沒有辦法,只好和其他女學生一起註冊上了美術系。本來是她熱心要上建築系才促使思成和陳植來到了賓大,結果她自己反而上不了建築系,這真是無法接受的。
事實上她也沒有接受。大學的檔案表明,從1926學年春季她就是建築設計的業餘助教,而1926-1927學年就是建築設計的業餘教師了。她是怎樣打破大學的規定的,我們不得而知。反正從第一年開始,她就和思成一起上課了。
建築系一位年輕的教師約翰·哈貝孫,後來是一位著名的建築師,報告說他們的建築圖作業做得「棒極了」。 ...

上大學的頭一年,徽因和思成之間經歷了感情的鬥爭,有時竟爆發為激烈的爭吵。他們二人脾氣秉性很不相同,在結婚之前的這段時間裡需要好好進行調整。 ...

據同學們說,中國來的「拳匪學生」都是非常刻板和死硬的,只有「菲莉斯」(這裡人們這麼叫徽因)和本傑明·陳是例外。
她是異乎尋常的美麗、活潑和聰明,說得一口流利的英語,而且天生又善於和周圍的人搞好關係。
本傑明·陳則常在大學裡的合唱俱樂部裡唱歌,是學生當中最西方化的一個,也是最受歡迎的男生。他總是滿臉笑容,非常幽默,老愛開玩笑。 

說到思成,那麼他是刻板和死硬的嗎?毫無疑問他是一個嚴肅用功的學生,他一輩子都是這樣的。這是他的天性。
他對他們之間關係的理解是和他們「沒有正式訂婚」的狀態相符的,也許和徽因相去甚遠。她正在充分欣賞美國的自由,而她在兩性當中受到的歡迎真是令人陶醉。她已擺脫了她的家庭扣文化的抑制,在新大陸旗開得勝。所以當思成由於覺得不僅愛她而且還對她負有責任而企圖控制她的活動的時候,她當然堅決予以反擊。 ...

梁啟超把這種相互鬥爭用強烈的措辭描繪給大姐聽:「今年思成和徽因已在佛家的地獄裡呆了好幾個月。他們要闖過刀山劍林,這種人間地獄比真正地獄裡的十三拷問室還要可怕。但是如果能改過自新,懲罰之後便是天堂。」他又評說道,「其實我們大家都是在不斷再生的迴圈之中。我們誰也不知道自己一生中要經過幾次天堂和幾次地獄。 」 

或遲或早他們就學會了在不犧牲自己的個性和極不相同的脾氣的條件下相互容忍。在大學生時代,他們性格上的差異就在工作作風上表現出來。
滿腦子創造性的徽因常常先畫出一張草圖或建築圖樣。隨著工作的進展,就會提出並採納各種修正或改進的建議,它們自己又由於更好的意見的提出而被丟棄。當交圖的最後限期快到的時候,就是在畫圖板前加班加點拼命趕工也交不上所要求的齊齊整整的設計圖定稿了。這時候思成就參加進來,以他那準確和漂亮的繪圖功夫,把那亂七八糟的草圖變成一張清楚整齊能夠交卷的成品。
他們的這種合作,每個人都向建築事業貢獻出他的(或她的)特殊天賦,在他們今後共同的專業生涯中一直堅持著。 ...

在思成的大學時代,他的才能可由設計方面的兩枚金獎及其他獎勵得到證實。儘管如此,有時候他還是感到不滿足,並且寫信告訴了他父親。
梁啟超給他的格言式的忠告是:「你覺得自己天才不能副你的理想,又覺得這幾年專做呆板工夫生怕會變成畫匠。你有這種感覺,便是你的學問在這時期將發生進步的特徵,我聽見倒喜歡極了。孟子說,『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凡學校所教與所學總不外規矩方面的事,若巧則要離了學校方能發現。……至於將來能否大成,大成到怎麼程度,當然還是以天才為之分限。我生平最服膺曾文正兩句話:『莫問收穫,但問耕耘。』……盡自己能力做去,做到那裡是那裡,如此則可以無人而不自得,而於社會亦總有多少貢獻。」 ...

至於徽因,我們可以從1926年大約是她的一個美國同學給她的家鄉報紙寫的一篇訪問記中窺知一些她在賓大的學生生活的情況: 
「她坐在靠近窗戶能夠俯視校園中一條小徑的椅子上,俯身向一張繪圖桌,她那瘦削的身影匍匐在那巨大的建築習題上,當它同其他三十到四十 張習題一起掛在巨大的判分室的牆上時,將會獲得很高的獎賞。這樣說並非捕風捉影,因為她的作業總是得到最高的分數或是偶爾得第二。她不苟言笑,幽默而謙遜。從不把自己的成就掛在嘴邊。 
我曾跟著父親走遍了歐洲。在旅途中我第一次產生了學習建築的夢想。現代西方的古典建築啟發了我,使我充滿了要帶一些回國的欲望。我們需要一種能使建築物數百年不朽的良好建築理論。’ 
然後我就在英國上了中學。英國女孩子並不像美國女孩子那樣一上來就這麼友好。她們的傳統似乎使得她們變得那麼不自然地矜持。』 

對於美國女孩子——那些小野鴨子們你怎麼看?』 
回答是輕輕一笑。她的面頰上顯現出一對色彩美妙的、淺淺的酒窩。細細的眉毛抬向她那嚴格按照女大學生式樣梳成的雲鬢。 

開始我的姑姑阿姨們不肯讓我到美國來。她們怕那些小野鴨子,也怕我受她們的影響,也變成像她們一樣。
我得承認剛開始的時候我認為她 們很傻,但是後來當你已看透了表面的時候,你就會發現她們是世界上最好的伴侶。
在中國一個女孩子的價值完全取決於她的家庭。而在這裡,有一種我所喜歡的民主精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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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賓大學生生活的中間,徽因遭受了她親愛的父親猝然去世的傷痛。
他是為躲避北京的一次政變到東北去時被流彈擊中斃命的,時年四十九歲。
林長民的第二個妾將帶著她的孩子回福建老家,而徽因的生母將在她今後的有生之年依靠思成過活。因此思成必須很快找到工作。


 1928年,結婚與蜜月

到1928年2月,思成已經學完了他原來到哈佛來想學的東西。
在此同時,徽因則以她慣有的活力,在耶魯大學戲劇學院有抱負的舞臺設計者們當中贏得了一個特殊的位置。她的建築設計和繪圖方面的高超訓練,使她遠不只是一個一般的同學,她是一個應急的朋友,甚至是一個神話中的教母,在交卷期臨近時對她的同學來說肯定是如此。
斯第華特·切尼,當時才十幾歲而後來在舞臺設計上嶄露頭角,是一個特別的寵物。八年之後,1936年2月,她寫道,在一本戲劇美術月報上她發現「我的斯第華特·切尼真的成了百老匯一名有名的設計師!想想看,那個同誰都合不來、老是需要我的母親般的保護的小淘氣鬼,現在成了百老匯有名的設計師,一次就有四部劇碼同時上演。」...

他們於1928年3月21日在總領事館結婚。
3月21日是宋代為 李誡 ( 按:兩人兒子 梁從誡 由此得名 ) 立的碑刻上的唯一日期,他們選擇這個日子就是為了紀念這位偉大的先輩的建築師——分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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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預定時間提前到家的緊迫性決定了旅行的方式。思成夫婦決定去莫斯科搭乘西伯利亞大鐵道火車,儘管父親不喜歡「野蠻的、殘破的俄國」。
這一選擇導致了和一對年輕的美國夫婦的不期而又快樂的相遇,他們是查理斯和蒙德里卡·查爾德,他們成了長途火車旅行中的好旅伴。
查理斯在1980年應我的要求寫成的對這一段往事的回憶,生動地記述了思成夫婦回國的經過。 

人的一生中有時候有些具有神奇性質(某種不會重複產生的東西)的片斷或插曲。我們同梁氏夫婦短暫而熱烈的友誼就具有這種性質—一扇敞開的通向共同憧憬的大門。 

1928年初夏的一天,費迪和我坐上一列西伯利亞大鐵道的火車,從莫斯科緩緩東行,車子不時停下來上水或裝木頭燃料。在車子停站的時候, 人們都跑到月臺上去,走上走下地亂轉,同當地人換東西吃或者泡茶。 

在這些粗魯的、發臭的旅客群中,這一對迷人的年輕夫婦顯得特別醒目,就像糞堆上飛著一對花蝴蝶一樣。除了那自然的沉默寡言以外,在我們看來他們好像反映著一種不可抗拒的光輝和熱情。
在這種相互愉悅的心情驅動下,我們幾乎立即投入了熱烈的談話——在他們是因為,他們向我們解釋說,他們是滿載著美國的體驗回國去,急於要把它們付諸實踐;而在我們則是因為我們剛開始投入到一次通向其藝術和哲學久已深深吸引我們兩人的地區的偉大旅行。
今天回顧起來,火車旅行生活的單調以及同其他旅客交談的語言障礙顯然也促進了友誼。 

但是誰能說清楚愛』?它就這麼來了—我們相互陪伴時感到歡喜並且發現彼此間很容易親密地找到共同的觀念、計畫和志向。 

火車顛簸前行,經過鄂姆斯克、托木斯克、伊爾庫茨克、貝加爾以及其他許許多多的站頭,最後到達了和中國中東路的接軌站,我們四個人在這裡登上向東南穿過滿洲的火車,經過哈爾濱、瀋陽,到達黃海邊的大連。 

我們在瀋陽停下來,對一座沿大街佈置著石刻人像的古老大圖書館作了禮節性的拜訪。思成的父親在那裡有熟人,當我們走過毛筆書法和繪畫的珍藏精品展覽時,梁這個姓氏產生了巨大的奇跡,引來無數的打躬作揖。 

從大連我們登上了一艘日本輪船橫跨直隸灣駛往大沽口,天津的外港。然後又在黃昏和瓢潑大雨中從天津登上一列又慢又漏的火車前往北京。 
車頂上坐滿了乘白車的旅客。儘管如此,雨水還是漏進來,落到我們用報紙折成的帽子上,落到立在座位靠背上點著的蠟燭上。
我們就這樣到了北京,一個鼻孔裡是晚香玉的味道,另一個鼻孔裡是糞臭,混合著人力車夫和乞丐的叫喊聲,在吵吵嚷嚷中把我們迎到了這座我們夢寐以求的城市。

……在北京梁氏夫婦成了我們忠實的導遊。從景山到天壇,從玉泉塔到元代土城,到香山,參觀了各種飯店,戲院,街市,商店,送葬行列,甚至到了老梁先生的有圍牆的私家花園,到了有許多叔叔阿姨參加的在一系列有著各種籠養小鳥、夏日花卉、水池、樹木的天井裡舉行的豪華宴會,到了紫禁城裡無窮無盡的房間和庭院。一切都是免費提供的,一切都點綴著熱切和殷勤的氣氛。 

那些在北海、孔廟以及其他聖地殘存的輝煌中進行的委婉的談話,加強了友情的體驗並使之更加難忘。
在這些談話中大家漸漸明白,他們的回家已經成為一種震驚和失望。
他們說,明顯的是,不管他們所受的教育,他們要找到一種辦法以便有益於那些年裡混亂和變化中的祖國或給予實質性的影響,都是特別困難,或許是不可能的。由於要和官僚作風和漠然態度迎面相撞,在戲劇領域和建築方面的新舊融合問題似乎難於克服。
然而口號仍舊是堅持!堅持!』

有時那種玩世不恭和遭受挫折的感覺會冒出來。在這種時候我們就堅持認為,儘管有我們自己的懷疑和無知,這終究是一個變革的時代,從長遠來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儘管如此,顯然我們的朋友在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對裡普·凡文克爾。他們回到了一個忽然間變得不熟悉而混亂的中國;然而他們還是決心要找到自己的位置並把他們新的技能和創造力貢獻給雜亂無章的環境。他們有充滿田園詩般的憧憬的時刻,其餘的則讓位於懷疑。 

菲莉思是感情充沛、堅強有力、惹人注目和愛開玩笑的。她瘋狂地喜歡梅蘭芳,因為梅蘭芳在她在場時從來不敢坐下;她為能把傳統戲劇帶進二十世紀的節奏的前景而歡喜。
思成則是斯文、富於幽默感和愉快的,對於古代公共建築、橋樑、城牆、商店和民居的任其損壞或被破壞深惡痛絕。
他們兩人合在一起形成完美的組合……一種氣質和技巧的平衡,即使在其早期階段的產出也要比它的組成部分的總和大得多—一種罕有的產生奇跡的配合。 

在那軍閥土匪當道的混亂年代,在我們看來,即使以他們的才能和優越的社會地位,似乎他們也將在中國社會的大旋渦中消逝得無影無蹤。
就在他們傳奇故事的這一段,我們必須離開到京都去,此後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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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9年,梁啟超過世,移居東北接受教職,女兒再冰出生

即使在新婚夫婦于夏末回家以後,重逢的喜悅和遷往滿洲的匆忙準備好像使人們想不到父親的生命已近終結。他照常進行研究和寫作,但到11月12日他已不能坐起來伏案工作了。他臥床不起,於1929年1月19日去世。...

不管思成夫婦有什麼懷疑,東北大學的教職是一個特別大的挑戰。
一個賓大建築系畢業不到一年的同學,應邀創建一所新大學的建築系並組建班子,還能指望別的什麼呢?
而且,這還是全國僅有的兩所建築學訓練中心之一。另一所設在南京中央大學機械系內,也是頭一年才開始招生的。 

對於年輕的建築學家們的挑戰不僅來自大學而且來自廣袤的滿洲大地。
原來是入侵中原並從1644到1911年統治它的滿族人的保留地,這一大片北國土地儘管有大批漢族農民遷入,在1928年仍然是屬於邊疆地區。那年夏天他們以每週四萬人的速率,從附近人口稠密的省份河北和山東擁入,而漢族家庭已占人口總數的90%。
為了打開這個地區,俄國是首先建造鐵路的,但1905年俄國在日俄戰爭中被打敗,把南滿的控制權讓給了日本。在思成夫婦到達的時候,中長路地區的日軍駐紮成為維持秩序的主要因素。漢族的移民大部分也是沿鐵路居住,為能逃脫華北軍閥的蹂躪而慶倖。
然而滿洲也有自己的軍閥張作霖,他靠日本的勢力進行統治。他不滿足于對瀋陽的獨裁統治,兵分四路通過長城進逼北京,意欲打敗華北軍閥,重組政府並自任總統。當以蔣介石為首的南京國民政府派兵北伐時,張作霖在北京奪權的最後企圖被阻止了。他在1928年6月3日乘火車回瀋陽,但火車還未到達就被炸,他因重傷而死。 

日軍在這次炸彈謀殺事件中的預謀作用是眾所周知的,而且他們還發出了進一步的威脅。
可是在這年年底以前,老軍閥的兒子,「少帥」張學良就使滿洲(此後叫做東三省)和中國的其他部分結成政治聯盟。瀋陽於是有了一個不穩定的和平。正常的生活得以暫時恢復。 

儘管有這種不安全,思成在大學裡的事業開端良好。他剛來就被任命為「建築系責任副教授」,兩年以後被提升為「責任教授」。
儘管頭銜很好聽,第一學年全系一共只有兩位教職員——他和徽因。他們兩人都教建築設計,他又開了一門把西洋和中國建築史融為一體的課程。... 

在1929年8月生下一個女兒,取名「再冰」...

對於組成建築企業的年輕朋友們來說,一開始就設計整座校園真是一種冒險行為。
從1929年建立企業到1930年,他們的成就是輝煌的,因為發展高等學校是同日本駐紮在滿洲的帝國主義野心直接衝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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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0年,返回北京 ( 此後在這裡的居住長達七年 )

1930年晚些時候,徽因由於診斷出肺病而不得不離開瀋陽回到北京治療。
1930年秋天,梁思成把林徽因、他們的小女兒梁再冰和徽因的媽媽都搬到靠近東城牆的北總布胡同三號一處典型的北京四合院裡。這裡將是梁家在今後七年裡的住房。

1931年2月陳植走了,到上海開了一家建築事務所。
思成把家搬到北京之後又回到東北大學任教直到1930-1931學年結束。
( 1931年初,日本的軍事包圍已經變得更加明目張膽。顯然蔣介石並不准備用他的軍隊來抗擊在滿洲的日本關東軍。而沒有軍事抵抗,中國的東北是註定要輸給日本的。)

離開瀋陽時,思成已經接受了北京一個鮮為人知的小單位的職位,它是中國建築研究會(後改為研究所),正式名稱叫「中國營造學社」。 

徐志摩

1928年夏天,當梁氏夫婦在長期離開以後從西方回到北京時,徐志摩正獨自在英國和歐洲旅行。當他們北上定居于瀋陽時,他回來了,情緒很低落,他回到他的生活基地上海,他的教學生活、他的出版公司和他的新月月刊都要求他回來。他那受尊敬的恩人梁啟超的逝世,是一個不可彌補的損失。 

第二年胡適邀請徐志摩到北大教書。

北總布胡同的房子成了徐志摩的第二個家。每當他的工作需要他去北京時,他就住在那兒。
他既是徽因的,也是思成的受寵愛的客人。在他們的陪伴下,他才會才華橫溢,而他也樂意同他們一起和仍然聚集在他周圍的那些氣味相投的人物交往。 

有一個梁家的親戚,在1931年作為十幾歲的年輕人曾經在梁家見到過他好幾次,她是這佯描述她對他的印象的:
他的出現是戲劇性的。他穿著一身緞子的長袍,脖子上又圍著一條英國制的精細的馬海毛圍巾。真是奇怪的組合!所有的眼睛都看著他。他的外表多少有些女性化卻富有刺激性。他的出現使全體都充滿活力。徽因是活潑愉快的,而思成總是那麼熱情好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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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嶽霖

無疑地,徐志摩此時對梁家最大和最持久的貢獻是引見金嶽霖——他最親愛的朋友之一。

金嶽霖是清華大學哲學系教授。「老金」,熟識的人都這麼叫他,是深奧的形式邏輯方面的中國頭號專家。
絲毫不像他的專業所提示的洋怪物,他是高大瘦削、愛打網球的知識份子,很矜持但又能說會道。
他比梁氏夫婦大幾歲。他們就愛回憶他從老家湖南初到北京時的情景,那是清朝末年,他還把他的頭髮束成清政府所要求的髮辮。 

金嶽霖在北京學習進步很快,獲得赴美留學的獎學金。他的第一個選擇是賓夕法尼亞大學的華爾頓學院,一個經濟和商業的預備班。
但是隨著時間的前進,他那趨於分析的自然傾向和抽象思維,使他轉向了哲學的各學科。他在國外留學的期限延長了好幾年,最後他又在英國和歐洲學習。他對牛津英語的掌握是驚人的。

他回中國後被安排到清華大學教哲學。 

有謠言說,他的私生活中包括幾樁同西方姑娘的戀愛關係。其中一個還短時間地跟他到了北京,但他從未結過婚。
相反地,他就按照現在這樣的方式生活直到最後。
他是把自己從屬於梁家的。當然徽因是吸引他的主要力量。她那眾人都感知的吸引力,向他提供了在他那深奧的精神領域內所缺乏的人性的旋渦。在她這方面,他的廣泛的人生經歷和他天生的智慧使他成為她的創造性的完美的接受者和可心的鼓舞者。 

他當然是愛她的,但是無私地和坦誠地愛她。他沒有把她從她的家庭拉走的想法。思成和孩子們也都愛他、信任他,他實際上已經融入了這個家庭。 

( 按:老金、梁思成、林徽因和林洙四人之間的感情真可謂傳奇,心思純潔而意志堅定。世人都樂於談愛,我認為這四人是真正體認也力行了世俗之愛 )

按:網路上流傳著我無從考據是不是真是林徽因說過的話,但這句話很美:「愛的,不愛的,一直都在告別中。告別中,不越界,知進退,也許才有徘徊後的萬里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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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1年,徐志摩過世,日本1931年9月侵佔滿洲

1931年11月19日,三十五歲的徐志摩從上海飛往北京,以便第二天到北大上課。
那天晚上他本應出席徽因為一些外國客人舉行的藝術和建築講座的。她到機場去接他。飛機過時還不到,她等了又等。實際上飛機已在大霧中墜毀在山東的一座大山上,造成乘客和機組人員死亡。
當時還沒有立即把消息送到北京機場的辦法。徽因後來是怎樣知道徐志摩的死訊的,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如果有什麼辦法可以緩解心疼的話,徐志摩用他的詩歌裡仍然栩翎如生的字句交付給他的朋友們了。他對愛和生活的依戀只有對飛翔和對死亡的嚮往才能比擬。

           擁抱我直到我逝去 
           直到我閉上眼睛 
           直到我飛、飛、飛向太空 
           變成沙、變成光、變成風。 
           啊!苦痛!苦痛是短的 
           暫時的。快樂是長久的 
           而愛情是永恆的 
           我、我要睡了…… 

他的許多朋友和崇拜者聚集在一起相互安慰。以後他們每年11月19日都集會來紀念他。

在他逝世四周年忌日,徽因發表一篇悼詞。
它最後說:「我們的作品會不會再長存下去,就看它們會不會活在那些我們從來不認識的人,我們作品的讀者,散在各時、各處互相不認識的孤單的人心裡…
朋友,你不要過於看輕這種間接的生存,許多熱情的人他們會為著你的存在,而增加了生的意識的。
傷心的僅是那些你最親熱的朋友們和興趣相同的努力者,你不在他們中間的事實,將要永遠是個不能填補的空虛。
」 

按:徽因於追思會悼徐志摩
我們不迷信的,沒有宗教地望着這死的帷幕,更是絲毫沒有把握。
張開口我們不會呼籲,閉上眼不會入夢,徘徊在理智和情感的邊沿,我們不能預期後會
對這死,我們只是永遠發怔,吞咽枯澀的淚,待時間來剝削這哀慟的尖銳,痂結我們每次悲悼的創傷。」

按:1924.11.19 徽因於徐志摩逝世四周年追悼
「此時,我卻是完全的一個糊塗!習慣上我說,每樁事都像是造物的意旨,歸根都是運命,但我明知道每樁事都有我們自己的影子在裏面烙印着!
我也知道每一個日子是多少機緣巧合湊攏來拚成的圖,但我也疑問期間的擺布誰是主宰。
據我看來:死是悲劇的一章,生則更是一場悲劇的主幹!我們這一群劇中的角色自身性格與性格矛盾;理智與情感兩不相融;理想與現實當麵沖突,側面或反面激成悲哀。
日子一天一天向前轉,昨日和昨日堆壘起來混成一片不可避脫的背景,做成我們周遭的墻壁或氣氳,那麼結實又那麼飄渺,使我們每一個站在每一天的每一個時候裏都是那麼主要,又是那麼渺小無能為力!

按:多年後徽因向胡適寫信提及與徐志摩的感情,是如此說的:
我永是『我』,被詩人恭維了也不會增美增能,有過一段不幸的曲折的舊歷史也沒有什麼可羞慚…
我覺得這樁事人事方面看來真不幸,從精神方面看來這樁事或為造成志摩成為詩人的原因,而也給我不少人格上知識上磨鍊修養的幫助。

志摩(從某方面)不悔他有這麼一段痛苦的歷史,我覺得我的一生至少沒有太墮入凡俗的滿足也不是一件什麼壞事。
志摩警醒了我,他變成一種(激勵)在我生命中
,或恨,或怒,或Happy(幸運)或Sorry(遺憾),或難過,或苦痛,我也不悔的,我也不Proud(得意的)我自己的倔強,我也不慚愧。


 1932年,梁從誡出生,結識費慰梅夫婦 ( 按:即本書作者 )

1932年8月徽因和思成的兒子的出生...

當時,徽因正在經歷著她可能是生平第一次操持家務的苦難。
並不是她沒有僕人,而是她的家人包括小女兒、新生的兒子,以及可能是最麻煩的,一個感情上完全依附於她的、頭腦同她的雙腳一樣被裹得緊緊的媽媽。
中國的傳統要求她照顧她的媽媽、丈夫和孩子們,監管六七個僕人,還得看清楚外邊來承辦伙食的人和器物,總之,她是被要求擔任法律上家庭經理的角色。這些責任要消耗掉她在家裡的大部分時間和精力。
戶外的差事都交給僕人去做。家裡的女主人通常只是在走親戚、參加葬禮或特殊的慶典時才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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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徽因當然是過渡一代的一員,對約定俗成的限制是反抗的。
她不僅在英國和美國,而且早年在中國讀小學時都是受的西方教育。她在國外過的是大學生的自由生活,在瀋陽和思成共同設計的也是這種生活。
可是此刻在家裡一切都像要使她鎩羽而歸。她在書桌或畫板前沒有一刻安寧,可以不受孩子、僕人或母親的幹擾。她實際上是這十個人的囚犯,他們每件事都要找她做決定。當然這部分地是她自己的錯。
在她關心的各種事情當中,對人和他們的問題的關心是壓倒一切的。她討厭在畫建築草圖或者寫一首詩的當中被打擾,但是她不僅不抗爭,反而把注意力轉向解決緊迫的人間問題。 

這正是我們相識的時間,而我在林微因生活中的地位就從這狹窄的條件中產生。
她需要一個志同道合的同情者來傾聽她的訴說。她發現有機會使用她的英語技能來說出她日常生活中的奇想很有意思。
在我這方面,我那時剛剛跨過中國生活的門檻,她的生動的故事迷住了我,引導我登堂入室。 

按:林徽因和費慰梅相識在1932年的北平美術俱樂部。
慰梅說,她和徽因幾乎「一見鍾情」。
徽因也感謝生命中有慰梅出現:「遇見你真是我的幸運,否則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並享受到兩位女性之間神奇的交流。
費正清如此描述林徽因:「徽因是一位極富創造力的天才作家、詩人,有著極其敏銳的感受力和廣博的興趣。在社交場合洋溢著迷人的魅力。在家中,或者在任何場合,所有的人總是圍著她轉。」

我進入這家的生活,被母親和僕人們報以懷疑的眼光。
雖然我是受邀請來的,但我是一個外人。我的外國面容和衣著表明了我的差異,在馬路上碰見倒很安全,可在家裡就有點預示不祥。
儘管有這些疑慮,不久我的出入還是被承認了。 ...

隨著我們友誼的加深,我經常騎自行車或坐人力車在天黑時到梁家去。
一個僕人把天井入口處紅漆的雙扇大門的門閂打開,我就穿過小花園去找到徽因。在起居室一個暖和的角落裡坐下並泡上兩杯熱茶,我們就趕快開始敘述我們各自為對方保留的故事和想法。
我們有時分析和比較中國和美國的不同價值觀和生活方式,但接著我們就轉向我們在文學、藝術和冒險方面的許多共同興趣,把關於對方不認識的朋友的追憶告訴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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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

天才的詩人徐志摩當然是其中的一個。
她不時對我談起他,從來沒有停止說話來思念他。
我時常想,她對我用流利的英語進行的題材廣泛、充滿激情的談話可能就是他們之間生動對話的回聲,那在她作為一個小女孩在倫敦時就為她打開一個更廣闊的世界。

金嶽霖

徐志摩的朋友、大家都叫他「老金」的哲學家金嶽霖,實際上是梁家一個後加入的成員,就住在隔壁一座小房子裡。
梁氏夫婦的起居室有一扇小門,經由「老金」的小院子通向他的房子。通過這扇門,他常常被找來參加梁氏夫婦的聚會。
到星期六的下午老金在家裡和老朋友們在一起的時候,流向就倒過來了。在這種時候,梁氏夫婦就穿過他的小院子,進入他的內室,和客人混在一起,這些人也都是他們的密友。 

文人聚會

這群人是老金在大學裡的親密同事。除了其他人以外,其中包括兩位政治學家。
張奚若是一個講原則的人,直率而感人。
錢端升是尖銳的中國政府分析家,對國際問題具有濃厚的興趣。
陳岱孫是一個高個子的、自尊而不苟言笑的經濟學家。
還有兩位年長一些的教授,都在其各自的領域中取得了突破。
在哈佛攻讀人類學和考古學的李濟,領導著中央研究院的殷墟發掘。
社會學家陶孟和曾在倫敦留學,領導著影響很大的社會研究所。

這些人都和建築學家梁思成和老金自己一樣,是一些立志要用科學的方法研究中國的過去和現在的現代化主義者。
到了星期六,一些妻子們也會出席並參加到熱烈的談話中去。 

我們也受到了邀請,在我們剛到北京的那些天,有時作為徽因的客人參加。
我們受到老金的歡迎,其他人在相互講故事時當然是用中文談話、耳語和哄笑,也容忍了我們。
當次年費正清成為清華的教員,而我們的中文也學得好一些時我們就不再是外人了。... 

徽因的朝南的充滿陽光的起居室常常也像老金的星期六「家常聚會」那樣擠滿了人,而來的人們又是各式各樣的。
除了跑來跑去的孩子和僕人們外,還有各個不同年齡的親戚。有幾個當時在上大學的梁家侄女,愛把她們的同學們帶到這個充滿生氣的家裡來。
她們在這裡常常會遇見一些詩人和作家,他們是作為徽因已出版的作品的崇拜者而來的,常常由於有她在場的魅力而再來。 

2_600_397.jpg左起: 張奚若、金嶽霖、徐志摩

沈從文

著名的小說家沈從文是在湘西的荒原上長大的。他在那裡當過兵,跑過許多地方。現在他住在北京,基於他早年的生活寫成許多小說。他曾經一度在清華教書。
1934年,他被任命為大公報文藝副刊的主編,而徽因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那裡發表的。他和徽因差不多屬於同一年紀。她很喜歡他的作品的藝術性和它們所描述的那種奇異的生活——這距離她自己的經歷是如此遙遠。
他們之間發展了一種親密的友誼。她對他有一種母親般的關懷,而他,就和一個親愛的兒子一樣,一有問題就去找她商量要辦法。 

一個例子是,沈從文所愛的年輕妻子回娘家到南方去了,把他一個人暫時留在了北京。
有一天早晨他差不多是哭著趕到梁家,來尋求徽因的安慰。他告訴她,他每天都給他妻子寫信,把他的感覺、情緒和想法告訴她。接著他就拿出他剛剛收到的妻子的來信給她看,就是這封信造成了他的痛苦。
他給妻子寫了一封坦誠地表露出他對一位北京的年輕女作家的愛幕和關心的長信,其中一句傷心的話就引起了他妻子讀信時的嫉恨。
他在徽因面前為自己辯護。他不能想像這種感覺同他對妻子的愛情有什麼衝突。當他愛慕和關心某個人時,他就是這麼做了,他怎麼可能不寫信告訴她呢?他可以愛這麼多的人和事,他就是那樣的嘛。 

對徽因來說,像這樣小的感情糾葛是生活之必需。

「如果我寫一篇小說,描寫同樣的情節和同樣的論據,人家一定會認為我虛構了情節,不忠實於生活!
但現在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它就是這樣。而且在許多人當中,就有他,那個沉默寡言的、善解人意的、又有感情又有生氣的人,他本身是個小說家,是這方面的天才!他陷入這個困境,就跟任何一個年輕和無經驗的小孩子遇到這種事時的感受一樣。

他身上的詩人氣質背叛了他,並且在生活及其衝突面前感到如此困惑和不知所借,使我想起了雪萊並回憶起志摩如何同世俗的悲傷奮鬥。
我不由得感到天真的歡樂。他那天早晨是何等的迷人和討人歡喜!而我,坐在那兒跟他談話、斥責他、勸說他,同他討論生活及其不平、人的天性及其魅力和悲慘、理想和現實,又是顯得多麼蒼老和疲乏!…… 

過去我很少想到過,像他那樣的人,生活和成長在這麼不同的環境裡,會有這樣我完全能夠理解的感受,並且會遭遇到我所知道的其他場合會遭遇到的問題。
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新的和深刻的經歷,這就是為什麼我認為普羅文學根本沒這麼回事。好的文學就是好的文學,不管人們的意識形態如何。

從現在起我將對我的作品有了新的信心,正像老金一直在希望並企圖讓我相信它們的價值一佯。好哇!」 

按:徽因致信沈從文
「不過我同你有大不同處:凡是在橫溢奔放的情感中時,我便覺到抓住一種生活的意義,即使這橫溢奔放的情感所發生的行為上糾紛是快樂與苦辣對滲的性質,我也不難過不在乎。
我認定了生活本身原質是矛盾的,我只要生活;體驗到極端的愉快,靈質的,透明的,美麗的近於神話理想的快活,以下我情願也隨着賠償這天賜的幸福,埋在悲痛,糾紛,失望,無望,寂寞中挨過若幹時候,好像等自己的血來在創傷上結痂一樣!
一切我都在無聲中忍受,默默地等天來布置我,沒有一句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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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4年,山西建築田調

按:1934年8月,梁氏夫婦準備邀請費氏夫婦同往北戴河避暑,正巧費氏夫婦剛剛向好友借得山西一幢磨房別墅,邀請梁林二人隨他們到山西的汾陽城外峪道河去消夏。
因為汾陽離趙城不遠,趙城的調查本已列入梁、林的計劃,因而也就欣然同往。

梁氏夫婦與費氏夫婦一行,以峪道河為根據地,向鄰近的太原、文水、汾陽、孝義、介休、靈石、霍縣、趙城等縣作了多次考察,發現古建築40餘處。
正是這次晉汾之旅,使慰梅了解了思成的研究工作,並對中國古建築發生了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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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造學社每年派出由研究人員帶領的野外小分隊進行二至三個月的考察旅行,來對鄉村地區進行詳細檢查,尋找古代遺跡。
每一次出外考察前都要在圖書館裡進行仔細的準備。閱讀當地的方志一類有關歷史、地理和佛教的書籍,然後產生一份有希望的建築物的目錄。一份旅行日程由此擬制出來。目錄上的每一件建築物都必須找到、驗明,而如果它仍然存在,就加以丈量和拍照。... 

思成寫道:「我們的考察旅行本身就是充滿意想不到的起伏的冒險活動。那身體上的難受是不在話下的,我們時常感受到的是少有的難忘的誘人之處和歡樂。
一般說來,我們的旅行就像奇怪的拖長了的野餐一樣,當我們遇到滑稽但又是災難性的禍事的時候,不是讓人極其難堪就是特別開心。
 

不像那些昂貴的考古探險、大獸狩獵、熱帶或極地科學考察,我們考察的設備是很簡陋的。除了測量和照相的儀器之外,我們的裝備大部分都是些自製的小器件,是我們的組員在積累了經驗之後自己設計和改進的。
那像電工一樣的背包,當我們危險地蹲在建築物隨便哪一部分上面工作時都能背著,是我們最喜愛的物品之一。從一團線到一根可伸縮的像釣魚杆一樣的棍捧,它都可以裝進去。
每天每夜我們必須在這種非常懸殊的條件下露宿、做飯、吃飯和睡覺,而我們的交通工具又是如此的不確定,從最古老怪異的直到較為通常和現代化的,這樣我們認為必需的東西在別人看來常常又是很特別的。 

除了建築以外我們常常遇到一些具有藝術或民族意義的東西,比如各地的工藝品、在邊遠地區古老的戲劇表演、奇怪的風俗、五彩繽紛的集市,等等。但我們必須節省膠捲。
我在旅行中大多由我的妻子陪同,她自己也是個建築師。但她同時又是作家和戲劇藝術愛好者,比我更經常地讓自己的注意力轉移,並熱烈地堅持不惜任何代價把有些東西照下來。
在我們回來以後,我總是為我們擁有一些場面和建築的照片而高興,如若不然,它們就會被忽略了。」 ...

那老是滿懷希望的思成,又從當地報上讀到趙城城裡有一座唐代的廟宇。這天傍晚我們進了城門就直奔那兒。不對了。他的希望破滅了。那是一座晚得多的建築,而且沒多大意思。
我們於是離開那裡到中國內地傳教站去找那孤獨的女傳教士——年老的羅姆克小姐。
儘管我們是不速之客,她還是給了我們熱烈的歡迎和飯前的熱水澡。她被一些單純的農家婦女包圍著,她們是她從不公正待遇、死亡線上或饑餓中救出來的。從她們的臉上表達出來的對她的愛是很明顯的,然而她即使是在講述她們的故事時,也沒有一點炫耀自己的意思。她那發亮的臉表達了對做出這一切奇跡的上帝的摯愛。 ...至於這次考察本身以及我們一路上同外界人與人之間的接觸,大家的反應就不同了。
費正清和我很高興和傳教士們的交往,他們遠離家鄉,可是在那並不廣泛受歡迎的人群中仍然顯得孤芳自賞。對我們來說,這是瞭解傳教士家中生活的短暫時光。

思成卻不這樣看,他為在自己的國家裡靠外國人獲得清潔和整齊而感到喪氣。他的民族自豪感多次受到不合他的準則的行為的傷害,諸如那可笑的鐵路路基和閻錫山士兵們鋪軌的情景,那怒氣衝衝的人力車夫,宣稱他們必須每三個小時中有一個小時停下來吃飯,那些把中國的藝術珍品——寺院壁畫撕下來賣給外國的僧人,很可能是為了私人的利益。

徽因就像她歷來的那樣,對於周圍事物是極端敏感的。當她休息好了的時候,她對於美麗的景色和有意思的遭遇報以極端的喜悅。但是當她累了或由於某種原因情緒低落的時候,她可能是非常難對付的。當環境不好的時候我們大家都不好受,可是她在這種時候就會大聲咒駡起來,這對於從小就受到父母教育要「為了別人做一個好運動員」的我來說刺激可就大了。
我開始懷疑。她面對現實而大聲抗議;而我,作為一個「好運動員」卻靜靜地、消極地等待它的過去,到底誰對?可能兩個都對,可能兩個都不對。我們是兩個不同的人,兩種出自完全不同教養的人。


 1934年,日本強迫南京政府把從北京到天津的長城以南地區規定為非軍事區。他們在那裡建立了一個中國傀儡政府。
1935年,日本與北京駐軍司令宋哲元 ( 奉蔣介石之命 ) 簽訂協定,使從山東到綏遠的華北五省中立區成為正式的。( 興高采烈的日本人很快就繼續前進,鼓吹建立一個自治傀儡政權華北國 )

結核病復發

1935年初南京政府決定,山東曲阜的孔廟需要修繕和養護。思成的知識和技能使他成為這一重要工程顧問的首要候選人。

就在思成外出忙於他的顧問工作的時候,徽因突然發現她的肺結核病又犯了。
協和醫院的大夫要求她臥床休息三年。她跟他講好只休息六個月,請了一位訓練有素的護士搬進來住,照顧她並主持家務,這樣她就可以和家人呆在一起。
有護士來幫她抵擋她自己什麼都要費勁去管的傾向,徽因就能集中精力寫作了。她在盡力捕捉構成她許多當前情緒的那些消逝的夢想、感情和見解。 

聽到我所熟悉的曲子,那時我還是一個很小的小女孩,乘坐著一條船,穿過印度洋回家,那月光、舞蹈表演、熱帶的星空和海上的空氣一起湧進了我的腦際,而那一小片被稱作青年時代的東西,和一首歌裡短暫的輕快片斷一樣,像夢幻一樣地迷住了我,半是憂愁半是喜悅,我的心中只是茫然若失。」 

到夏天,徽因的主要文學批評家和欣賞者老金報導說:「她剛剛完成了一篇短篇小說,有節奏地展開一個接一個的美麗情節,直到高潮到來並沉入某種遙遠和崇高的境界之中,但這裡也包含著對徽因六個月的隱居生活即將結束的暗示。她當然對一些事情是擔心的,如果不是對什麼特定的事情擔心的話,她肯定是在一般地擔心一切事情。她不久就要到北戴河(北方的海邊避暑地)去。」 

大約一個星期以後,徽因從北戴河寫信來說:「這裡的天氣是無可挑剔的。和平、健康和財富實際上到處可見,而海又是多麼好!我遇到許多梁家的親戚,這對我的身體不利。我感到我的身體已被肢解成一小塊口小塊的,再也不能把它集合成為一個整體了。我已寫信給思成,讓他勸你們到這裡來過一個週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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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幾個月的臥床休息和海邊度假之後,徽因本來應該更健康地和更樂觀地回到北京。可是沒有,她遇上了一場災難。她的同父異母小弟弟林恒,一個安靜而認真的小夥子,從福建來到梁家住著,準備投考清華讀機械系。她很喜歡他,但在她不在的時候她媽媽和這個孩子的關係變壞了。 ...

「最近三天我自己的媽媽把我趕進了人間地獄。我並沒有誇大其詞。頭一天我就發現我的媽媽有些沒氣力。家裡彌漫著不祥的氣氛,我不得不跟我的同父異母弟弟講述過去的事,試圖維持現有的親密接觸。 
晚上就寢的時候我已精疲力竭,差不多希望我自己死掉或者根本沒有降生在這樣一個家庭…
我知道我實際上是一個快樂和幸福的人,但是那早年的爭鬥對我的傷害是如此持久,它的任何部分只要重現,我就只能沉溺在過去的不幸之中。
」 

龍門、開封考察

四月裡有一個快樂的間歇,美國建築學家和城市規劃學家克拉倫斯·斯坦因及其迷人的夫人著名女演員愛琳娜·麥克馬洪來到了北京。
徽因寫道,「我們愛上了他們,他們差不多同時也愛上了我們。」

思成出差到上海去摘展覽,徽因就陪他們到頤和園去並在後山賞花。
老金一起去了,他給我們寫信敘述了他的觀感: 「他們在某種程度上是非常出色的。儘管我和他們交談甚少,但我看得出他們身上吸引人的品質。
尤其是斯坦因先生。他是一個十分敏感、沉默寡言、而又非常謙虛的人,幾乎總是對他眼前遇到的事情保持一種心不在焉的興趣。
一個星期以前我們去頤和園,當我們到了諧趣園時,看見池塘周圍有亭子和走廊,斯坦因先生好像正從虛無縹緲中冉冉升起,眼睛發亮,又驚又喜地囁嚅著:『哦,哦,哦……多好的水上建築。』
看見現實真是好,我就再也不想僅僅為了進行有禮貌的、老一套的談話而把他從沉思默想中拉出來。」 

通過克拉倫斯·斯坦因,促使思成閱讀和思考了城市規劃,一個在他日後的年代裡至關重要的題目。(按:斯坦因於思成十年後的美國之行擔任重要推手
同時,當日本對華北的壓力暫時中斷的時候,他決心繼續進行野外的研究工作:「對古物的愛好和保護與日本軍閥是全然不相干的。儘管他們國家的人也同樣熱愛我們的古代文化(這是他們自己文化的源泉)。即使是早在1931年和1932年,我的每次考察旅行都是由於越來越近的新一輪日本大炮的震響而突然中斷了有意義的工作。很顯然我們能在華北工作的日子已經不多了。在我們被阻止這樣做之前,我們決定要在這個地區全力以赴。」 

早秋時思成和徽因又一起出發去進行另一次考察旅行,這次是到著名的佛教石窟龍門去。
徽因寫道:「我現在是坐在最大的露天石窟龍門下面,那九座最大的佛像,或坐姿或立姿,或靜止或活動,都瞪著我(我也蹬著他們)……我被只有在這種盛大場面才會產生的恐懼感壓倒了。」 

接著他們去了開封,並準備到山東的二十三個縣去:「我們又像在山西那樣,出發到天堂和地獄之間的地方去了。我們為藝術和人文的美而興奮不已,又為了我們必須吃住的地方的髒臭而掃興(但我們必須睡好,以便有繼續工作的精力)。我從來沒有忘記慰梅引用的有名成語:『鬧一鬧,老一老』——實際上我是堅守這個格言的,以便保持我的青春容貌……這次旅行老是使我們想起咱們在靈石(山西)一起趟泥水的快樂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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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行動

徽因的反應是:「我知道我所熱愛的朋友都具有道德上的勇氣,但我們都缺少天真的熱情和能使事情改變的莽撞力量。你認識我最老和最好的朋友志摩吧,但他已死於一次小飛機的失事。他做的和為之戰鬥的要比說的多——而他對此談論得真不少!他在穩健派當中真是一個振聾發聵的因素。
同徽因的沉思相反,思成已準備面對現實了:「在中國,這一代人中已無建築學研究的餘地。時代要求更帶根本性的行動,面對這更大的問題,那訓練一個人幹別的事的教育應當毫不猶豫地拋棄掉。」 

最後,不是徐志摩或梁思成這一代,而是北京的青年學生面對日本壓力採取了行動。領袖們是燕京和清華的學生,許多人是來自滿洲
他們秘密地把他們的大學同學和城裡的中學生組織起來舉行了盛大的遊行。

美國新聞記者愛德格·斯諾和他的妻子幫助了遊行的組織者,並組織了一批其他外國記者來採訪。12月9日斯諾寫道: 
「不顧員警和他們自己保守的父母的阻攔,成千上萬穿著藍衣服的年輕人高歌遊行,前往紫禁城。
顯然沒有想到會有外國人,當地的員警只作了半心半意的和間歇性的幹預…忽然間來了一隊穿黑色夾克的政治憲兵,為首的是蔣介石的一個侄子,他們沖進隊伍,不分青紅皂白地毆打男孩子和女孩子。」 ...

徽因的同父異母的小弟弟林恒遭到了毒打並失蹤了十二個小時。思成花了大半夜的時間在北京醫院裡受傷的學生當中尋找他。徽因則在家裡打電話,探聽她弟弟的消息。
她得不到他的消息,但是關於最後一批被趕出城的學生的消息卻是大量的,他們都被兇狠地毆打,有的被打得半死或受傷,遭到鞭子或其它武器的追趕,直到他們四散逃竄出城到附近的小學校裡。
最後到半夜裡林恒總算和她通了消息。她驅車到西城一個僻靜的角落裡。在他恢復過來以後,那孩子關於他同家裡的關係一句話也沒有說,就放棄了在清華大學機械系的學習,報考了空軍學院。 

在千千萬萬參加第一次遊行的學生當中,還有一個梁家的成員、思成的同父異母妹妹思懿,燕京大學學生領袖之一。第二天家裡才知道她也遭到了入鞘的刺刀的毒打。對她來說,那次經歷的震動是持久的。後來她成為一個熱心而活躍的共產黨員。 ( 按:其實當初這本書讀到這裡,再也不怪當初為何人心嚮往共產黨,連帶起我自己也有對蔣介石政府的敵意 )

第一次示威遊行對於整個年輕一代具有巨大的刺激作用。全國都舉行了示威。
12月16日,北京天津幾千名學生又舉行了示威遊行。許多人受傷,將近二百人被捕,但一個星期之後又舉行了一次示威遊行。這回是第一次提出停止內戰和抗日統一戰線的口號。

在學生示威遊行和他們號召各界支持的同時,全民抵制日貨運動也加強了。東京為之震驚。當時他們對戰爭還缺乏準備,於是召回了策劃過瀋陽事變和華北分離運動的阪垣將軍,日本外務省和軍部都發表了否認武力侵佔中國意圖的聲明。
日本政府在1935年末否認對華北的侵略意圖,被認為不過是暫時的喘息。然而,此後一年半的時間內,直到1937年7月突然的侵略,北京的生活回到了一種表面的正常狀態。

日本人不得不面臨一個事實,即他們要想達到他們在中國的目標,唯有大規模入侵之一途。
當這個侵略到來之時,最後蔣介石就沒有別的選擇,只好把國家投入全面抗戰。 

費梅慰夫婦離開中國

在我們離開之後,徽因的一封信重現了我們過去兩個月的經歷:

「自從你們兩人在我們周圍出現,並把新的活力和對生活、未來的憧憬分給我以來,我已變得年輕活潑和精神抖擻得多了。
每當我回想起今冬我所做的一切、我都是十分感激和驚奇。 

你看,我是在兩種文化教養下長大的,不容否認,兩種文化的接觸和活動對我來說是必不可少的。
在你們真正出現在我們在(北總布胡同)三號的生活中之前,我總感到有些茫然若失,有一種缺少點什麼的感覺,覺得有一種需要填補的精神貧乏。而你們的『藍色通知』恰恰適合這種需要。

另一個問題是,我在北京的朋友年齡都比較大也比較嚴肅。他們自己不僅不能給我們什麼樂趣,而且還要找思成和我要靈感或讓我們把事情搞活潑些。我是多少次感到精疲力竭了啊! 

今秋或不如說是初冬的野餐和騎馬(以及到山西的旅行)使整個世界對我來說都變了。想一想假如沒有這一切,我怎麼能夠經得住我們頻繁的民族危機所帶來的所有的激動、慌亂和憂鬱!
那騎馬也是很具象徵意義的。出了西華門,過去那裡對我來說只是日本人和他們的獵物,現在我能看到鄉村小徑、無邊的冬季平原風景、細細的銀色樹枝、靜靜的小寺院和人們能夠抱著傳奇式的自豪感跨越的小橋。」 

按:費正清於回憶中寫道:「1935年12月我們不需要堅忍不拔。慰梅和我即將動身到一個比較幸福的世界去了。
離開思成、徽因讓人黯然神傷,共度的日子讓我們已不分你我,難以割捨。徽因成了我和慰梅最親密的朋友。分別令人心碎。 」

國立大學南遷

同時,1935年底日本顯然即將攫取北京,促使國立大學準備南遷。
清華大學已在把科學儀器打包裝箱。教職員們被通知歸還圖書館認為重要的圖書,學生們從書架之間進進出出,長袍下面塞滿了正在搬動的書。費正清傷心他說,「中國最好的大學圖書館正在煙消雲散。」 

朱啟鈐沒有離開北京的意思。但是思成知道,為了保護營造學社的寶貴收藏不受毀壞或落入日本人手中,它們必須裝箱,準備轉移到一個安全的隱藏地去。在學社職員們的幫助下,這一工作開始了。 

同時梁氏夫婦知道,如果清華大學南遷,老金和他們所有的親密朋友都會跟著走。根據在瀋陽的經驗,他們太清楚日本人佔領下的北京會是什麼樣子,他們決不願忍受這個。因此他們也開始整理個人的東西了。 
「思成和我已經為整理舊檔和東西花費了好幾個小時。
這些年的生活局然積存了這麼一大堆雜物!我看著這許多故舊,它們是由這麼多人和這麼多可愛的事物組成的,而現在它們都受到了威脅,我們發現這事情真是難以形容的悲傷。特別是因為我們現在是在事物悲慘的一端懸著,對於前途只有非常模糊的期望
如果說我們的民族災難來得特別快又特別殘酷,我們也不得不立即起來主動應戰。
困難是肯定有的,但我們不會無所作為地坐在那裡,只是暗暗地捏緊拳頭,而我們的面子每一分鐘都受到羞辱的威脅。」 ...

1935年11月21日,徽因聽說天津《大公報》被日本人下令無限期停刊,感到很吃驚,這是一家出色的報紙,它的文藝副刊是最先進的中國當代作家的出版媒體。
組建了聯合亞洲先驅報來代替它。徽因接到了一份報,約她給該報的文藝副刊寫稿。她生氣地發現在該報工作的大約有五十位中國人。「難道他們不知道他們在做些什麼?」思成把報紙扔進了火爐。 


 1937年,七七事變。從北京到長沙

五台山佛光寺

1937年初夏梁氏夫婦發現的他們早就夢寐以求的高級獎賞——一座尚存的唐代木結構建築,是他們作為中國建築史學者的最高成就。 

他們到五臺山地區的旅行是由他們對法國漢學家伯希和所寫的《敦煌石窟》一書中披露的117號洞中兩張唐代壁畫的研究引起的。這兩張壁畫描述了佛教聖地五臺山的全景並指出了每所寺廟的名字。
梁氏夫婦屢次遭遇到有名的或富有的佛教寺廟在漫長歲月中重建或整個改建的失望,使他們改而準備尋找那些無名的建築。
為此梁思成給圍繞整個山嶽地區的道路繪製了地圖。這個決定對他們日後的成功是非常重要的。 

思成、徽困和莫宗江1937年6月坐火車到了山西境內離他們的目標最近的城市太原
從太原往北,頭80英里他們坐汽車很舒服,但半路上就換了馱子,一前一後由兩匹騾子抬看到了五臺山。 

順著這「非常規的」路途只走了幾英里,他們就來到了他們的第一個發現的跟前,後來這成了他們最偉大的一個發現。這就是建於西元857年的佛光寺。 ...

「我們在大廳裡工作的第三天,我妻子在一根粱的根部下面注意到有中國墨的很淡的字跡。這個發現對我們大家的影響有如電擊一般。沒有比實際寫在廟的梁上或刻在石頭上的日期更讓人歡喜的東西了。
那富麗堂皇的唐代建築已在面前——但我怎樣報導它的建造日期呢?唐朝從618年一直延續到906年。現在這帶有淡淡字跡的木頭即將提供給我盼望已久的答案。
當我們大家忙著想辦法在佛像群中搭起腳手架以便清洗樑柱和就近審視題字時,我妻子徑直去工作了。她把頭儘量往後仰,從下邊各個不同角度盡力辨識梁上的文字。
經過這樣的一番艱苦努力,她認出一些隱約的人名,還帶有長長的唐朝官職。其中最重要的是最右邊的那根梁上,當時依稀可辨的是:佛殿主女弟子寧公遇。 

施主是個女的!這位年輕的建築學家,本身是個女人,將成為第一個發現中國最希奇的古廟的人,而該廟的施主竟然也是個女人,顯然不是一個偶然的巧合。
她生怕會由於生動的幻覺而誤識了不易辨識的字。但她記得她在外面臺階前經幢石柱上看到過類似的帶官職的人名。
她離開大殿,想去核實她在石柱上看到過的刻字。她大喜過望地發現,除了一大串官名以外,石柱上赫然寫著同樣的句子:佛殿主女弟子寧公遇。石柱上刻的年代是唐大中十一年,相當於西元857年。 

於是我們明白了:那個身著便裝、謙恭地坐在平合一端的女人,並不是像和尚們說的是武后,而正是施主寧公遇夫人本人。...

假定經幢石柱是在大殿建成後不久就豎起的,整個建築的日期就可以近似地確定。這比在此以前發現的最古的木結構還要早一百二十七年。
這是我們這些年的搜尋中所遇到的唯一唐代木建築。不僅如此,在這同一座大殿裡,我們找到了唐朝的繪畫、唐朝的書法、唐朝的雕塑和唐朝的建築。個別他說,它們是稀世之珍,但加在一起它們就是獨一無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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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事變

1937年7月7日,在北京人的記憶中是苦難的一天。這一天,日本人最後採取了佔領北京、並企圖征服整個中國的行動。
開始是日本軍隊和當地中國駐軍在北京郊外的蘆溝橋發生遭遇戰。這是和他們在滿洲的初次行動相似的日本偽裝,意圖是想讓這種全面侵略和征服在世人面前顯得是不可避免的行動。
當地軍隊在接下來的幾周內繼續抵抗,可得不到蔣介石的接濟,他躲在南京,把他經過德國人訓練的軍隊留起來,作為將來一個沒有說明的時候進行抵抗之用。
7月29日,北京被日本人佔領,戰鬥停止。 

遙遠的西南省份雲南的昆明是他們首選的避難地。

 
同時,北京地區兩個名牌大學——北大和清華的代表和天津的重要的大學南開大學,決定把他們的教職員、學生和能夠遷去的設備並在一起,建立一個「流亡的」聯合大學
他們有一個莊嚴的目標,這就是要挫敗日本軍國主義者想要限制被征服民族智力發展的圖謀——這種圖謀在他們對朝鮮、臺灣和滿洲的政策中已暴露無遺。
近期計畫是在中部的城市湖南長沙建立聯合大學

北京到天津

1937年9月5日,梁家離開北京去天津,走上逃亡路上的第一站。除了兩個孩子和外婆以外,還有老金和清華大學兩位教授。

梁家在天津義大利租界的房子是一個很好的避難所。在那裡思成和一家英國銀行談妥把營造學社的底片和其他貴重物品鎖在他們的保險箱裡保管起來。
一張匆忙寫成的紙條說,「發生了這麼多事,我們部不知道從那裡說起。總之我們都是好好的,一個星期之前我們到達天津,將要坐船到青島去,從那裡再經過濟南,去到換車船不超過五次的任何地方——最好是長沙,而其間的空襲要盡可能的少。到那時候戰爭就打贏了,對我們來說永遠結束了。」 

長沙

老金後來寫到過這次旅途:「沒遇到大不了的困難,但通常的困難就已經夠嗆了。我們繞來繞去到了漢口,最後到達長沙已是10月1日了。聯合大學11月1日開學。」 

從他們到達這個過於擁擠的城市長沙的時候起,就時常拉空襲警報。儘管直到11月24日為止一個炸彈也沒有掉下來過,急忙逃到地下室或防空洞去,已成為日常習慣。
然而這一天由於疏忽,反而沒有拉警報。當地面上的人們還不知道他們已成空襲目標時,日本飛機已在頭頂上了。

徽因寫道: 「長沙第一次遭到空襲時,我們的住宅差不多是直接被一顆炸彈命中。 
炸彈落在離住宅大門十五碼的地方,我們在這所住宅裡有三間房子,作為我們臨時的家。
當時我們都在家——外婆、兩個孩子、思成和我。兩個孩子都有病躺在床上。誰也不知道我們是怎樣逃脫被炸成碎片的厄運的。當我們聽見先扔下來離我們較遠的兩顆炸彈的可怕炸裂和轟鳴聲以後沖下樓梯時,我們的房子已經垮了。
出於奇特的本能,我們兩人一人抓起一個孩子就奔向樓梯。但我們還沒有到達地面,近處那顆炸彈就響了。我抱著小弟(兒子)被炸飛了又摔到地上,卻沒有受傷。同時房子就開始裂開,那大部分是玻璃的門窗啦、鏡框啦、房頂啦、天花板啦,全都倒下來雨點般地落到我們身上。我們從旁門沖出去,到了黑煙嗆人的街上。 

當我們向聯大的防空洞跑去的時候,另一架轟炸機正在下降。我們停止奔跑,心想這次跑不掉了,倒不如大家要死死在一起,省得孤零零地活著受罪。
這最後的一顆炸彈沒有爆炸,而是落在我們在跑著的那條街的盡頭。
我們的東西(現在已經很少了)都從玻璃垃圾堆裡掘出來了,現在我們就在這兒那兒的朋友家暫住。 

一到晚上,你會遇到一些從前在北京每星期六聚會的朋友們在這兒那兒閒逛,到婦孺們來此地共赴『國難』的家宅裡尋找一絲家庭的溫暖。 
在轟炸之前,我們仍舊一起聚餐,不是到飯館去,而是享用我在那三間房子裡的小爐子上的烹飪,在這三間房子裡,我們實際上做著以前在整個北總布胡同三號做的一切事情。對於過去有許多笑話和歎息,但總的來說我們的情緒還很高。 

我們已決定離開這裡到雲南去。我們的國家還沒有健全到可以給我們分派積極的戰時工作的程度,因此我們目前仍然是『戰時厭物』。因此幹嘛不躲得遠遠的給人騰地方。
有一天那個地方(昆明)也會遭到轟炸,但我們眼前實在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徽因的話,說什麼沒有積極的戰時工作,「我們實際上是戰時厭物」,儘管只是隨便說說,但也確實反映了當時在長沙的朋友們中間普遍流行並經常談論的情緒。
中國政府很清楚,受過教育、具有高級技術的人們是未來中國的寶貴資源,而他們只是整個人口的百分之二。學者們不能當兵,而是應當整體地保留起來為國家所用,這是自古以來的傳統中國政策。
因此國立大學的學生和老師,除了少數例外,都被關在他們的學校裡,而抗擊日本人的實際戰鬥就落在不識字的農家子弟或城市無產階級身上,後者經常被抓壯丁。 

同時,那些被保起來、不會丟掉性命而留作今後之用的知識份子,卻非常不滿意。那些研究人員、教員和學生,現時都在政府的控制之下並依靠政府的資金維持起碼的生活,他們除了服從以外別無它法。
那些被剝奪了在戰爭中的積極作用的愛國分子,經歷著越來越大的苦惱、負罪感和憤怒。

按:林徽因於長沙致信沈從文:「事情多得不可開交,情感方面雖然有許多新的積蓄,一時也不能去清理,(現在也不是清理情感的時候),我們的日子至今尚似走馬燈的旋轉,現實生活的壓迫似乎比從前更有分量了。
我問我自己三十年底下都剩了一些什麼。假如機會好點,我有什麼樣的可以一兩句話說出來,或是什麼樣的事好做,這種問題在這時候答,似乎更沒有回答——我相信我已是一整個的失敗。再用不著自己過分的操心。

現在多半人都惦掛我的身體。一個機構多方面受損的身體實在用不著惦掛。
我看黔滇公路上所用的車子頗感到一點同情。在中國做人同在中國做車子一樣,都要承受那種待遇,磨到焦頭爛額。」

按:徽因談及戰時生活
「話不用再說了,現在一切都是這麼彼此,這麼共同,個別的情緒這麼不相干。當前的艱苦不是個別的,而是普遍的,充滿整一個民族,整一個時代!
我們今天所叫做生活的,過後它便是歷史。客觀的無疑我們彼此所熟識的艱苦正在展開一個大時代。
所以別忽略了我們現在彼此地點點頭。且最好讓我們共同酸甜的笑紋,有力地,堅韌地,橫過歷史。」


 1938年,長沙到昆明

旅途

「我們又收拾行李了,要坐汽車進行艱難的十天旅途到雲南去。」徽因寫道,「除了那些已經在這兒的人以外,每一個我們認識的人和每一個家庭成員,都分散在不同的地方,而且相互間不通消息。」 

他們自己親愛的「家庭成員」老金就是其中的一個。聯合大學中他領導的系臨時在離長沙一段路的南嶽組建。他一個星期以後才得到長沙被炸的消息,而當梁家已啟程前往昆明後的五個星期他仍然留在湖南。
他寫信給我們說,「我離開了梁家就跟丟了魂一樣。」 ...

在湖南鄰近貴州的一個小城晃縣,梁家的旅程突然中止。直到那個時候為止,在冰冷的天氣中摟著小兒子坐車的徽因還一直在欣賞那沈從文筆下描繪的湘西美景。到達晃縣以後他們才得知,所有向前走的大汽車都已被徵用,以遷走空軍學校學員和機器。一般乘客只能無限期地在那裡等候。 

在這個關鍵時刻,徽因病倒了,她得了很厲害的支氣管炎,並迅速發展為肺炎。
城裡很髒的小旅館擠滿了難民。思成毫無辦法。他懷著極大的焦慮走在黑暗而又泥濘的街上,忽然聽見附近的一家小旅館裡傳出有人拉提琴的悅耳聲音。「這演奏者一定是來自北京或上海」,他想,同時敲了敲門。
在裡面他遇上了一屋子空軍學院的八位學員,他們是在等車到昆明去。他把他的嚴重問題告訴了他們:有重病人卻沒處可呆。年輕的空軍學員們歡迎了他們一家,擠到一起去給新來的人騰地方。 

奇跡還不止此。在大約一百個也被阻在這個小村裡等車的外來者當中,有一位女醫生,她曾在日本的一所美國教會醫院受過訓練,又曾專門研究過中草藥。她給徽因吃了一些根據西醫理論處方的當地能買到的中藥。
這樣徽因就在「那個用薄板同那些可愛的年輕廣東飛行學員、可憎的當地下等妓女、罵罵咧咧的賭棍、操著山東方言的軍官和從各個不同省份來並具有不同氣質的司機們隔開的小屋子裡」躺了兩個星期,而「那些司機准是和那個旅館裡的妓女賭博和喝酒來著,以便第二天在危險的路途上開車好有足夠的精力」。
同時,孩子們的爸爸做了他們的玩伴。他教給他們怎樣看地圖,帶他們到河邊散步,用石頭打「水漂兒」給他們看。 

梁氏夫婦在這裡開始的、和八位空軍學員的親密友誼,後來在學員們到昆明進行最後訓練期間和作為飛行員的戰時勤務中一直保持著。他們的父母都在淪陷區。他們把梁家當成自己的家,而梁氏夫婦也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小弟弟一樣熱愛著。 

昆明

1938年3月初,聯大的教師和學生陸續開始從長沙來到昆明。至少有一些是從海防取道窄軌鐵路來的。

他們當中有老金。他和梁家及其他好朋友快樂地重逢了。徽因寫信給我們說,「我喜歡聽老金和(張)奚若笑,這在某種程度上幫助了我忍受這場戰爭。這說明我們畢竟還是一類人。」 

三天以後,老金給我們寫了一封信,敘述他的最初印象:「要是你們在這裡,你們會看到在陌生的環境中的一些熟悉的面孔。他們中的有些人身上穿的只有一套西裝或一件長袍,箱子裡疊的就什麼也沒有了。另外一些人則能夠找到一所合住的房子。張奚若一家比我先來。中研院圖書館也快遷來了。梁思永和李濟幾天內就能到達,趙元任已經來好幾天了。我想這裡像在長沙一樣,將會有某種微型的北京生活,只是它在物質上是匱乏的。可能天氣是例外。太陽非常明媚,正像徽因昨天對我說的,有些地方很像義大利。
說到徽因自己,在長久離別之後他形容她:「仍然是那麼迷人、活潑、富於表情和光彩照人——我簡直想不出更多的話來形容她。唯一的區別是她不再有很多機會滔滔不絕他講話和笑,因為在國家目前的情況下實在沒有多少可以講述和歡笑的。」 

最後他說,「實際上我們的思想狀況多少有些嚴肅。在我們的心中藏著一些不表現出來的思念、希望和焦慮,這些東西用不著表現出來,因為人人都知道它的存在,它形成了一股感情的暗流,而表面上我們只是關心像房子、食物一類許許多多我們叫做日常生活的瑣事。對於那些聯大圈子的人來說,問題是大學的校址直到現在還定不下來。有許許多多的人為的障礙和物質的困難。想要保持中國的大學高等教育並非易事,不過我想我們總會做成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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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周培源、梁思成、陳岱孫、林徽因、金岳霖、吳有訓,前排梁再冰、梁從誡 於1938年昆明西山華亭寺

那些在晃縣和梁家做朋友的學員們這時已從設在昆明的空軍學院結業。他們邀請思成和徽因作為他們的家長出席他們的結業典禮。
跟著典禮之後,就有頻繁的空襲警報,最後有一次大的,二十三架菲亞特式轟炸機分兩批來襲,轟炸了空軍學院,炸毀了停在地面的飛機。
這是新畢業的空軍學員頭一次和敵人遭遇,他們的飛行員朋友之一的高中尉,擊落了其中的一架敵機,追趕其餘的直到廣西邊境,但打贏的顯然還是日本人。 

過了些日子高中尉駕駛一架油量表壞了的飛機,只好做了一次迫降。
他第三天早上才坐慢車回來。在他失蹤的那兩個晚上,我們都沒有睡好,後來看到他平安回來,只是下顎受了些輕傷,真是高興極了。我們在全城都還不太清楚的時候就得到了關於戰鬥及其結果的第一手消息。」 

「這八位年輕戰士都很勇敢,對於我們國家和抗日戰爭充滿了直率的信心。他們都有一付可羡慕的好身體,他們受的訓練就是要他們無條件地貢獻他們的技術,必要時無條件地貢獻出他們的生命。他們都是非常沉默寡言的孩子,每一個都是這樣。 
他們以一種很天真的孩子氣的方式依戀著我們。我們中間已產生了巨大的愛。他們到我家來或寫信給我們,就像一家人一樣。好幾個都上了戰場,有些則留在昆明,保護著我們的生活。
其中一個我曾寫信告訴過你,他拉得一手好提琴,是一個最讓人憐愛的,現在已經訂婚了。別問我如果他結了婚又出了什麼事,他的女朋友將怎麼辦。我們就是答覆不了這類問題。」 

在以後幾年,這些飛行員一個個都在戰鬥中犧牲了。他們的遺物都被送到粱家。到戰爭結束的時候,八個人沒有一個還活著。 ...

梁家在一所住宅中占了三間房子,而住宅的大部分則是由一家姓黃的住著。徽因曾對家中的情況有過簡略的描述:「思成笑著、駝著背(現在他的背比以前更駝了),老金正要打開我們的小食櫥找點東西吃,而孩子們,現在是五個——我們家兩個,兩個黃家的,還有一個是思永(思成的弟弟)的。寶寶常常帶著一副女孩子的嫺靜的笑,長得越來越漂亮,而小弟是結實而又調皮,長著一對睜得大大的眼睛,他正好是我所期望的男孩子。他真是一個藝術家,能精心地畫出一些飛機、高射炮、戰車和其他許許多多的軍事發明。

三間房

1940年春天,在思成從四川回來以前,在徽因的監督下,他們共同設計的在離開昆明8英里的小村莊龍頭村的三間房的住宅完工了。距離城市這麼遠,他們希望能避開轟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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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費了我們認為能付得起的兩倍的錢。」徽因寫道,「現在我們已經完全破產,感到比任何時候都慘。米價已漲到一百塊錢一袋——我們來的時候是三塊四——其他所有的東西漲幅差不多一樣。今年我們做的事沒有一件是輕鬆的。我在告訴你們我們在做什麼和我們的境況如何時真不好意思。思成到四川去已經五個月了。我一直病得很厲害,到現在還沒有好。」

儘管我們常常寄去的支票並不是直接有用,因為這個家庭所需要的東西實際上是無法得到的,但有一個例外,那就是付清三個房間的住宅建築費。我們寄去的支票1940年9月間寄到,碰巧解決了問題。 

生活是艱難的。
冷熱自來水都沒有。買的第一件東西就是一口陶制的大水缸,它有三到四英尺高,用來儲存挑進屋裡來的水。對一個家庭來說,一口水缸是如此重要,以至於一座燒缸的窯開張時女人們彼此擁擠甚至打架,唯恐買不到。
燒飯是俯身在一個三條腿的火盆上做的,它的頂部離開廚房的泥地不過18英寸。它只能支一口鍋。燃料是煤灰和泥做成的煤球。它們必須被煽旺到能做飯的程度。如果要洗澡、洗衣或洗碗,就得從水缸裡舀出水來,在這個或另一個「爐灶」上燒熱,任何家庭要是有一個大熱水瓶來儲存熱水,就把它當成家中最寶貴的財產。
除此之外還要冒著塵土或泥濘跋涉到村裡去購買買得起的食品並帶回家。這事必須天天做,因為冷藏根本不存在,連想都沒想過。
當然沒有電話或運輸手段。
照明用菜油燈,但那也很貴,所以最好還是跟村民一樣,天黑下來就睡覺。
要更換穿破的或孩子們顯得太小的衣服是個大問題。布差不多沒有。

一句話,戰爭、通貨膨脹和原始的生活方式已把梁家變成了窮人家。 

問到她一天的生活,徽因說:「我一起床就開始灑掃庭院和做苦工,然後是採購和做飯,然後是收拾和洗涮,然後就跟見了鬼一樣,在困難的三餐中間根本沒有時間感知任何事物,最後我渾身痛著呻吟著上床,我奇怪自己幹嘛還活著。這就是一切。」 

老金用兩句簡單的話概括了他對徽因這個時期生活的看法:「她仍舊很忙,只是在這種鬧哄哄的日子裡更忙了。實際上她真是沒有什麼時間可以浪費,以致她有浪費掉她的生命的危險。」...

「我們現在住在離昆明城裡8英里的中等規模的村子盡頭新建的一所三居室的住宅裡。它周圍風景還不錯,沒有軍事目標。

我們的住宅包括三間寬敞的屋子和小巷盡頭的一間廚房,我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那裡,還有一間傭人的房間直到現在還空著。
春天裡老金在我們的住宅盡頭處加了一間耳房。這樣整個北總布胡同集團現在就齊了,但天知道能維持多久。 

許許多多的朋友包括(錢)端升也在這裡築了小房子。我們的房子是最後蓋的,所以結果我們就只好為了所需要的每一塊木板、每一塊磚頭和每一顆釘子而奮鬥,還得參加運送材料和實際的木匠活和石匠活。 

這房子的某些方面,並不是沒有美麗或使人高興的地方。我們很喜歡它,甚至為它感到驕傲。」 

說也奇怪,這是這兩位建築師為自己設計的唯一的房子。
它座落在村外邊。它是在開窪地的邊緣,緊靠著高高的堤壩,上邊長著一排高高的筆直的松樹,就跟古畫裡的一樣。

優美的環境和氣候在徽因的心中立即引起了反響:「這時候的天氣已轉涼爽,在越來越強的秋天泛光照射下,風景真是美極了。空氣中到處散發著香氣,而野花使人回想起幹千萬萬種久已忘懷了的美妙感覺。隨便一個早上或下午,太陽都會從一個奇怪的角度悄然射進入們在一個混亂和災難的世界中仍然具有的受了創傷的對平靜和美的意識。可是戰爭,特別是我們的抗日戰爭,仍然是君臨一切,貼近我們的身體和心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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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1年,重慶李莊

11月的轟炸加劇又迫使梁家離開他們的溫暖的小屋和親愛的朋友們再次遷移。
思成從四川回來以後就被任命為中央研究院的研究員,而周詒春博士,現任營造學社董事長,提名思成為學社社長並把學社附屬於政府支持的中央研究院下屬的歷史語言研究所。中央研究院是由教育部負責的。
教育部下令研究院的研究所從昆明遷往四川重慶西邊大約二百英里、長江南岸的一個小鎮李莊。 

思成在一封信裡說,「這次遷移使我們非常沮喪。它意味著我們將要和我們已經有了十年以上交情的一群朋友分離。我們將要去到一個除了中央研究院的研究所以外遠離任何其它機關、遠離任何大城市的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大學將留在昆明,老金、端升、奚若和別的人也將如此。
不管我們逃到那裡,我們都將每月用好多天、每天用好多小時,打斷日常的生活——工作、進餐和睡眠來跑警報。但是我想英國的情況還要糟得多。」 ...

「到達後不久,」他寫道,「我就到重慶去為營造學社籌點款,然後徽因就病倒了,一直臥床,到現在已有三個月。
3月14日(1941年),她的小弟弟林恒,就是我們在北總布胡同時叫三爺的那個孩子,在成都上空的一次空戰中犧牲了。我只好到成都去給他料理後事,直到4月14日才到家,我發現徽因的病比她在信裡告訴我的要厲害得多。儘管是在病中,她勇敢地面對了這一悲慘的消息。」 

在同一個信封裡有徽因的一個字條:「我的小弟弟,他是一個出色的飛行員,在一次空戰中,在擊落一架日寇飛機以後,可憐的孩子,自己也被擊中頭部而墜落犧牲了。」 ...

思成在信中說,李莊的生活「是很難向你描述也是你很難想像的:在菜油燈下,做著孩子的布鞋,購買和烹調便宜的粗食,我們過著我們父輩在他們十幾歲時過的生活但又做著現代的工作。有時候讀著外國雜誌和看著現代化設施的彩色繽紛的廣告真像面對奇跡一樣。
昆明的氣候和景色非常可愛,使我們很喜歡。四川就很糟糕。
我們居於長江上游一條不太吸引人的支流旁。南遷以來,我的辦公室人員增加了一倍,而我又能籌集到比過去兩年中所得到的還要多的資金。
我的薪水只夠我家吃的,但我們為能過這樣的好日子而很滿意。我的迷人的病妻因為我們仍能不動搖地幹我們的工作而感到高興。」 

李莊來信所反映的比它字面上所講述的多得多。大大小小和形形色色的信紙,多半是薄薄的、發黃發脆的,可能是從街上帶回來的包過肉或菜的。有時候也有朋友給的寶貴的藍色信紙。但共同的是每一小塊空間都使用了。天頭地腳和分段都不留空,而最後一頁常常只有半頁或三分之一頁,其餘的裁下來做別的用了。而那仍在使用的信封上貼的郵票的數目使人懂得,當時即便不出中國,通信有多貴——因此也有多倉促。這也說明為什麼一個信封裡常常裝著多日以來為郵資的一次大揮霍積下的好幾封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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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成是個慢性子,喜歡一次就做一件事情,對做家務是最不在行了。而家務事卻多得很,都來找尋他,就像任何時候都有不同車次的火車到達紐約中央火車站一樣。當然我仍然是站長,他可能就是那個車站!我可能被軋死,但他永遠不會。老金(他在這裡呆了些日子了)是那麼一種客人,要麼就是到火車站去送人,要麼就是接人,他稍稍有些幹擾正常的時刻表,但也使火車站比較吸引人一點和站長比較容易激動一點。」 

老金在信的最後也寫下了他的表白:「面對著站長,以及車站正在打字,那旅客迷惘得說不出任何話,也做不了任何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火車開過。我曾經經過紐約的中央火車站好多次,一次也沒看見過站長,但在這裡卻兩個都實際看見了,要不然沒準兒還會把站長和車站互相弄混。」 

但思成(一如既往地靠他的鋼背心支撐)在這一頁下邊加注說,「現在該車站說話了。由於建築上的毛病,它的主桁條有相當的缺陷,而由協和醫學院設計和安裝的難看的鋼支架現在已經用了七年,戰時繁忙的車流看來已動搖了我的基礎。」...

除了安排好家務事以外,思成從那很完善的圖書館裡帶回徽因能躺在床上看的書籍,恢復了她學術研究的興趣。
他想要研究他在考察旅行中發現的漢代岩墓,她可以在深入研究漢代歷史方面幫助他。
他給我寫信說:「徽因對於你在漢墓結合其拓片方面的研究極感興趣。或許你到現在還不知道她自己也探索過漢代歷史。她曾私下非常勤奮地熟識了漢代的著名人物,帝王和王后,將軍和大臣,他們的寵倖和敵人,她談到他們時簡直就和談論隔壁最好的朋友一樣!這還不算,她把他們的習慣、服裝、建築至脾氣秉性都聯繫在一起。如果她照現在的速度搞下去,她將會成為在漢朝研究方面特別有學問的年輕女子。就是現在,她還能有聲有色地詳細講述西漢大部分歷史人物的故事。」...

就在這個時候,出於巧合,梁氏夫婦收到了我首次出版的著作。這是關於山東省武氏墓地漢代浮雕的一本書,1934年我曾對該墓地進行了訪問。我關於把散落的石塊加以整理的設想最後產生了重建那三座祠堂的建議。 

思成對於我寄給他的版本的反應使我很受感動:「它使我感到格外有興趣,因為我不僅是如我原來想像的在處理你在搞的一些圖片,而是你已對研究漢代建築作出了有價值的貢獻。這不僅是處理武梁祠材料的新方法,而且對於漢代墓葬遺存的概念也提出了新觀點……對於你在取得必要的材料、參考物和你的計畫得以實現及無可爭辯的手段上的徹底性和耐心我非常讚賞……你使我們突然意識到,在佛教傳人之前的中國,這類為追念死者所建的小祠堂,就是當時宗教觀念的體現。在這個觀念中,宇宙、方向、道德(過去所作出的許多好事情)、祖先崇拜(一系列過去的帝王)、戰功(戰鬥場面)、五行觀念、對學習的喜愛、對高官的尊崇,等等,全部和生死、幸福生活和傳宗接代的觀念混在一起。所有這些東西的混合物就是現在在中國也還是基本的宗教信仰,因此當時必定是整個的宗教。這佯的一個小小的祠堂所說明的居然能比許多頁歷史書所能敘述的還要多,真是令人驚異。徽因認為它的意義比我想像的還要大(這是一個值得記住的論點)。——(徽因自己在這里加了一行)『一個沒有主神、沒有死者十分重要的畫像或塑像的小祠堂,卻有著人類基本要素和德行有節責地融成的渾然整體。』 

眼下你的文章已借給中央研究院許多要求讀它的朋友了。李濟看了很感興趣,想要讀它。董作賓,他自己曾企圖借助於火柴盒從一套拓片重建一個墓室而最後認為徒勞無功而放棄了,對你的堅韌和成功稱羨不已。”

至於徽因,老金報告說『她是全身都浸泡在漢朝裡了,不管提及任何事物,她都會立刻扯到那個遙遠的朝代去,而靠她自己是永遠回不來的。』
至於他自己,那個邏輯學家,他對待通貨膨脹有一個哲學家的觀點:『在這困難的年月裡,重要的是要想一想自己擁有的東西,它們的現金價值是如此驚人,人們就會覺得自己已很富有;同時人們一定盡可能不要去想那些必須購買的東西。』


 1941年底,美國參戰,與費慰梅夫婦重逢

當美國於1941年12月參戰的時候,費正清和我都在華盛頓政府內供職。
我們希望並期待著回到中國去,這次是到大西南的雲南和四川。
自從日本人侵佔東部省份以後,從美國到「自由中國」去就只能通過印度,從那裡坐飛機越過喜馬拉雅山到昆明。
費正清是先去的,比我早三年。他在1942年8月中旬出發,沿著南美洲海岸坐短途飛機下行,然後經過大西洋中部的復活節島,穿過非洲到達埃及,穿過印度洋到達印度,最後飛越「駝峰」到達昆明。 

在那裡,清華的同事們和我們在北京時的其他親愛的朋友們都到聯大熱烈地歡迎他,他把他們一行人用美國軍用吉普送到8英里外的龍頭村,錢端升和他的家人就住在那裡由徽因設計的一座住宅裡。
在鄉村小徑的另一頭,和它相鄰的是梁氏夫婦自建的住宅,他們在離開時還戀戀不捨的。費正清認為它棒極了:「本地的土坯牆和瓦房頂,內部是輕質的木結構和粉白的石灰牆。後面則是在桉樹叢中漂亮的小花園。」 

過了一個星期,他繼續飛行,到重慶的美國大使館去上任。

由於重慶是戰時陪都,思成必須不時到那裡去謀求政府資助研究所的資金。
從李莊到重慶要坐下水船走好幾天,既艱難又費時間。當他到達重慶這座擁擠的城市後,他的大本營就是中央研究院的招待所,它為外地的研究中心負責人臨時到陪都來辦事提供伎宿。這是一所簡陋的、混亂的招待所,常常是住得滿滿的,只提供集體住宿——在一兩間大房子裡擺滿了一張又一張的帆布床。 

費正清把這裡描繪成「高級知識份子生活在落難狀態中,被褥、鍋盆瓢勺、孩子、橘子和談話喧鬧聲亂成一團。這是一個貧民窟,但又住滿了受過高等教育的專家,真是一個悲喜劇的好題材。
然而它終究提供了遮蔽風雨的屋頂和會見來自遠方的情投意合的朋友的機會。顯然沒有人會指望在戰時的重慶能找到一座豪華的酒店或者甚至是一所「住宿加早餐」的整齊乾淨的小客棧。。 ...

費正清一在重慶安頓下來,梁氏夫婦就熱切地等待著他去看他們。
思成寫道,「我們的會見將意味著你們終於來到了這個誰都難以到達的可詛咒的小鎮。從重慶坐一艘破輪船到李莊上水要走三天,回程下水要走兩天。沒有任何辦法可以縮短船行時間或改善運輸手段。然而我還是要給你一張標出我們營造學社位置的地圖,以備你萬一在李莊登岸而又沒人去碼頭接你時之用。船是不按班期運行的。每一次到達在這裡都是突發事件。但你仍然可以用電報通知我們你搭乘的船名和日期。電報是從宜賓或南溪用信函寄來,兩地離此都是60裡(約20英里),它可能在你來到之前或之後到達。」 ...

費正清對李莊的訪問推遲到了11月中旬。
他有一個老朋友社會學家陶孟和做他「破輪船上水」的旅伴。他在路上感染了至今仍然使沒打防疫針的美國人病倒的中國呼吸道病菌。他在李莊的一周時間有好幾天都躺在床上發燒。和徽因的病房只隔著一座大廳。思成在病房的兩張病床之間拿著食物、藥品、體溫表等等跑來跑去地奔忙著。
那麼這次期待已久的重聚是一次完全的失敗嗎?恰恰相反。在費正清離開以後徽因給他寫信說,她仍然「處在你的巨大影響之下。開玩笑和嘻鬧我早已不習慣了,現在它們對我來說是一種享受,在嚴肅的談話、親切的私語和冷靜的討論之餘,那半嚴肅的、不拘禮節的隱喻和議論,是非常動人心弦、極其討人喜歡和十分甜蜜的。」 ...

許多人指出,梁思成由於成功地把陶孟和博士(中國高級社會學家、中研院社會研究所所長)和傅斯年博士(活躍的人文主義者、顯赫的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拉到一起十分友好地握手,應當得到諾貝爾和平獎金。
這件事由於是在大庭廣眾之間做成而更具戲劇性,它剛好是在李教授在中央研究院大禮堂作講演之前那一刻發生的。
據報導,許多人暗自為這件事鼓了掌。李濟博士走上前去和梁思成握了手,並且私下說要授給思成諾貝爾和平獎金。後來梁夫人寫信給在重慶的費正清博士,叫他放心,人類總的來說還是大有希望。 

這次和解的準備工作還得歸功於這麼一點,有些人以深深捲入別人的每一樁個人事務的癖好而著稱。 

在讀過托爾斯泰關於1805~1812年在莫斯科和彼得堡之間的人類活動的浩繁記錄之後,我必須承認,在李莊或重慶,在昆明或北平(北京)或上海,從1922年到1943年期間的人類活動同《戰爭與和平》中所描寫的一個世紀以前發生在陌生的俄羅斯的事情是何等驚人地相似。因此為什麼不乾脆容忍這一切算了——我指的是一般意義上的生活和人。 

我所能做的最糟糕的事情莫過於讓自己陷入仇恨。我生來是個女人,而這又是戰時。我自己的母親碰巧是個極其無能又愛管閒事的女人,而且她還是天下最沒有耐性的人。剛才這又是為了女傭人。真正的問題在於我媽媽在不該和女傭人生氣的時候生氣,在不該慣著她的時候慣著她,還有就是過於沒有耐性,讓女傭人像鐘錶一樣地做好日常工作但又必須告誡她改變我的指令,如此等等——直到任何人都不能做任何事情。我經常和媽媽爭吵,但這完全是傻冒和自找苦吃。」 

梁家越來越嚴重的困境使費正清只得寫信給在昆明的老金問計。老金回信一開頭就說「別為梁家的事煩心」,接著就敘述了他對他們面臨的問題的看法。 

「我認為,相對於調整人際關係的困難來說,住房問題就是小事一樁。最難適應的是媽媽。她屬於完全不同的一代人,卻又生活在一個比較現代的家庭中,她在這個家庭中主意很多,也有些能量,可是完全沒有正經事可做,她做的只是偶爾落到她手中的事。她本人因為非常非常寂寞,迫切需要與人交流,她唯一能夠與之交流的人就是徽因,但徽因由于全然不瞭解她的一般觀念和感受,幾乎不能和她交流。其結果是她和自己的女兒之間除了爭吵以外別無接觸。她們彼此相愛,但又相互不喜歡。我曾經多次建議她們分開,但從未被接受,現在要分開已不大可能。」 

也許是費正清的一封家書的影本,促使徽因以一種更加開放的心情寫信給他: 
「順便說說,我最近的閱讀範圍很廣,包括《戰爭與和平》、《通往印度》、《狄斯累利傳》、《維多利亞女王傳》、《元朝宮殿》(中文)、《清宮秘史》、《宋代堤堰和墓室建築》、《洪氏年譜》、《安那托裡·佛蘭西外史》、《卡薩諾瓦回憶錄》、《莎士比亞全集》、《安德列·紀德全集》、塞纓爾·巴特勒的《品牌品牌品牌》、梁思成的手稿、小弟的作文和孩子們喜愛的《愛麗思漫遊記》中文譯本。」 


 1945年,二戰結束

和平

當我在1945年夏天作為美國大使館的文化專員回到中國時,思成正在重慶執行他副主席的任務並迎接了我。

那年仲夏世界形勢發展很快。俄國人參加了對日作戰。原子彈扔到了廣島。中國報刊上關於「原子彈」(陌生的中文名稱)的標題很嚇人。謠言說它大得嚇人,但它究竟是什麼?英國大使館的科學參贊李約瑟教授(徽因信中寫到過他),在第二天晚上舉行了一次室外討論會,來解釋核子時代的到來並回答仍感迷惘的聽眾的許多問題。 

日本投降的消息在1945年8月10日晚上大約8點20分傳到重慶。
思成和兩位年輕的中國作家同我一起在美國大使館食堂共進晚餐。吃完飯我們就把籐椅拉到大使館門廊前的小山頂上的臺地去乘涼(那天晚上熱極了),並且等著看長江對岸山上群燈亮起。思成講述著好久以前泰戈爾訪問北京的事。忽然間他不講了。他和其他人簡直就像獵狗一樣,一下子變得緊張而警覺。為了聽到他們所聽到的聲音,我不得不盡力用耳諦聽。這是遠處的警報聲。難道說又有空襲?這是荒謬的,然而他們每個人在多年的親身經歷之後,都對各種可能性十分警惕。要不,這是在通告勝利? 

在我們腳底下,消息迅速傳遍全城。在這高高的山坡上,我們差不多可以觀察到整個進程,一開始是壓抑的嘁嘁喳喳,或許就是一些人在大街上跑,然後就是個別的喊叫聲,劈啪劈啪的鞭炮聲,最後到處都是一群群喊叫、歡呼、鼓掌的人們,好像全城都在一陣大吼叫中醒來了。 

思成感到有點孤寂,一直等了八年,可是消息來到的時候他卻不在家。
我們全都下到大街上混在人群中。這種時候需要有點象徵的東西:旗子、V型手勢、伸大拇指、鞭炮聲,焰火的紅光和探照燈的白光在空中交織成帶五個角的星星。滿載歡慶人群的吉普、卡車和大客車形成自發的遊行。當車輛在大街上相遇,車上的乘客們沿路就和對方握手同慶勝利。
當思成最後回到中央研究院招待所的時候,他發現那裡的學者們在高興地笑啊、跳啊,喝著一瓶久藏的白酒慶祝勝利。 

費慰梅訪李莊

對我來說,李莊缺乏甚至最起碼的生活設施是驚人的。它和外界的唯一聯繫是河船。沒有電話、沒有電、沒有無線電、沒有車子或役畜,甚至從江邊通往山裡的小徑也只是僅容兩人通過的梯級稻田裡的踏腳石,怪不得在這個與世隔絕的農村,居民們是如此落後、迷信、貧窮和疾病纏身。
中央研究院的歷史和語言研究所,以把中國歷史前推到西元前1500年的安陽發掘而著稱,當它把一箱箱安陽出土的頭蓋骨和骨頭帶來時,據說好幾個月部難以雇到當地人。傳言說這是一些吃人生番。 

在這樣的環境中,當我們走過三英里進山的石頭路,來到一處風景如畫的農舍群,穿過幾個院落,進入一所靠裡的外表奇特的建築物,在那裡發現一個出色的中文圖書館,而且它還有英文,法文、德文和日丈關於亞洲考古、歷史和發掘的珍稀而重要的出版物時,真是再驚奇不過了。
這個中研院圖書館差不多是真的保存了好幾位逃難者的生命,其中包括徽因和她的小叔子梁思永,他是一個有名的考古學家,因肺結核而臥床四年,由於讀書和寫的東西有人閱讀才在此期間保持高漲的情緒。這兩個人的長期臥病並非例外。而且,在一個沒有醫院、只有一個靠步行看病的現代醫生的邊遠小鎮,當然會有悲慘的死亡,尤其是婦女和兒童。
除了其他人以外,中央博物館的李濟五年中死了兩個十幾歲的女兒,社會學家陶孟和的妻子也死于肺結核。 

除了物質上的困苦和當地居民的仇視以外,還有使這種社會必然成為犧牲品的內耗,既有嫉妒也有爭吵。甚至還有更加精細的文化上的衝突。例如,從上海遷來的同濟大學,曾是德國人創辦的並且由德國留學生供職,而中央研究院人們的學術淵源多半是在美國。這就使得兩部分人關係有些冷淡。 

學者們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居然還能繼續從事研究工作並準備在戰後紙張和印刷條件都具備的時候到上海去出版其成果,真是不簡單。

躺在床上的徽因又蒼白又瘦削,但毫不氣餒。她和我長談多次,相互訴說我們離別這麼多年生活中發生的事。她經歷的生活艱辛和病痛深化了她的理解力和感情。我開始想,回顧起我們在北京認識的那些中國知識份子的生活,他們離開中國的實際問題差不多和我們外國人一樣遙遠。但這些年來一切都改變了。 

她的女兒寶寶已經十六歲,現在人們都叫她的成人名字再冰。她是非常嬌小、女性化和內向的。在單調的李莊日常生活中,每天當她從學校裡把她所理解的世界新聞帶到她母親的床邊時,她給這個家庭帶來了一種特殊的輕鬆。
徽因和從前一樣,還是生活在她周圍人們的喜怒哀樂、麻煩和陰謀之中,即使他們只是處於和寶寶同齡的孩子氣的水準上。 

徽因慶祝勝利的方式是坐轎子到茶館去,我在旁邊走著。這是她在鎮上整整五年時間裡的第一次。
儘管可能不利於她的健康,這次出行給她留下了新的景象、新的聲音和新的面孔,夠她今後好幾個星期琢磨的。她每天只要有可能,都要寫點東西,有時是關於建築或關於漢代歷史的論文,她甚至還構思了一本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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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因造訪重慶

「就是為了玩玩」,一有了船,她就和思成一起來了。
這是五年來她第一次離開李莊。她的健康狀況是如此不穩定,她在重慶的大部分時間都只能呆在中研院招待所宿舍裡。
我有時候駕著吉普帶她出去玩。有一天我們駕車到郊外南開中學去接小弟。她覺得每一件事都很新鮮有趣。她坐在吉普上眼睛就離不開我們經過的新衣服、車流和重慶這個大城市(現在對她來說是)的市民生活。有好幾次我駕著吉普帶她到美國大使館食堂吃飯。她很喜歡那些曾在各處打仗的穿軍服的美國武官。她很快就參加到他們的談話中去,這是她第一次和美國盟軍談話。對她來說,戰爭就是一系列和日本敵人不期而遇的悲慘經歷。

當她能受得住的時候,我們把梁氏夫婦都帶去看了一場戲和兩場電影。

思成必須回到他在李莊的營造學社去,因而錯過了最可紀念的一次晚會,而徽因和她的年幼的兒子都參加了。那是喬治·馬歇爾將軍為執行和平使命而來到重慶後不久在美新處總部舉行的一次招待會。所有中國政黨和派別的代表以及包括俄國人在內的經過挑選的外交代表受到邀請並被歡迎。
那真是一個神奇的時刻。日本已經投降而中國內戰尚未爆發。在漫長的八年抗戰之後,盼望真正和平的氣氛彌漫在空中。各種不同的人們可以暫時忘記他們的圖謀和擔心而歡度今宵。 

酒過三巡,俄國人顯露本色,開始唱歌。也許就是這種非官方的輕鬆愉快打破了國民黨的僵硬態度。不少年輕時就認識共產黨領袖的國民黨官員(比如吳國楨就和周恩來是同學)也出席了,這時候在多年隔絕之後突然相互祝起酒來。當老朋友和老敵人互祝健康時,徽因緊張地注視著這種驚人的重逢。
徽因的漂亮年幼兒子小弟,引起了被稱為「基督教將軍」的軍閥馮玉祥的注意。他是那樣的高大壯實,而那孩子,偎倚在媽媽身邊,瞠目結舌地看著這個怪物。
徽因和他淡了幾句,但她更注意的是共產黨的領袖們。他們是從另一星球上來的客人。關於他們,她從國民黨那裡所聽到讀到的除了邪惡沒有別的——然而在這一環境下,他們和別人一樣都是人。 ...

裡奧·埃婁塞爾博士,著名的美國胸外科醫生,當時在戰後的重慶中國善後救濟總署工作。當他知道徽因長期患肺病後,慷慨地答應到招待所的宿舍去看她。
在用聽診器做了簡單的床邊檢查和詢問她的病史後,他告訴我(沒告訴她),他斷定她兩肺和一個腎都已感染,她短暫而多彩的生活在幾年內,也許是五年,就會走到盡頭。
我沒有告訴她,她也沒有問。我想她全知道。 

徽因回到昆明

經過埃婁塞爾博士的診斷,徽因的身體狀況顯然已不適於繼續呆在這潮濕、寒冷的環境之中。
她也不再美化她在陪都的暫住。她把她的厭惡說得很明白:「這可憎的重慶,這可怕的宿舍,還有這灰色的冬天光線。這些真是不可忍受的。」
同時思成寫信來告訴我們說,為了治理長江險灘,一系列的爆炸已使重慶和李莊之間的班輪停運。就是郵遞也只能靠步行的郵差來維持。徽因要回李莊已不可能。 

事有湊巧,我正好在這時候要到昆明去,於是決定同老金去商量一下這件事。他當然也是很擔心了。我們兩人都認為這是徽因重訪昆明的天賜良機,這也是她一直渴望的。我向老金說了醫生的嚴重診斷,這也使我們兩人覺得,假如能使她快活,即使必須坐飛機遷到高海拔地區,冒一下她健康的風險也是值得的。
當我們在張奚若家附近找到一所迷人的獨立小房子的時候,這計畫就算定下來了。這房子就在軍閥唐繼堯的老祖居的後山上,那祖居的窗戶很大,有一個豪華的大花園,幾株參天的桉樹,掛下來的芳香的長枝條隨風搖戈。這房子的「下江」房客剛剛搬走,老金可以搬進去給她看房子。 

當我們把這個計畫告知徽因時,她當然明白其中對她健康的風險。然而在稍事猶豫之後,她認定「再次到昆明去,突然間得到陽光、美景和鮮花盛開的花園,以及交織著閃亮的光芒和美麗的影子、急驟的大雨和風吹的白雲的昆明天空的神秘氣氛,我想我會感覺好一些。」於是決定很快作出,她開始收拾行裝,準備她的第一次飛行。 

她到達昆明之後,張奚若和他的夫人堅持要她開始幾天住在鄰近的他們家裡。
飛行的緊張和疲勞使她只能臥床休息、但在長期分離之後又由親愛的老朋友環繞著,又使她狂喜不已。錢端升夫婦,當然還有老金,也都在圍繞她床邊進行沒完沒了的談話的親密朋友之列。 

她從床上寫信來說:「既使我在李莊時用以自娛的最大膽的希望,也不能和這次重逢的真實的、壓倒-切的歡樂經歷相比擬。為了把關於在特殊條件下的昆明生活和李莊人們的生活的各種奇怪資訊整理得使聚集在這裡談話的朋友們全都能理解,用了11天時間。但是重建和擴大那舊日的摯愛和相互理解的橋樑所用的時間比我們任何人期望的都要短。在大約兩天時間裡,我們就清楚地知道了每一個人在感情上和學術上都在何處。我們關於國家的政治情勢、家庭的經濟狀況、個人和社團參與或不參與戰爭的看法,一般來說是自由地討論的,而誰都在理解別人怎樣會得出那樣的看法和想法上不存在任何困難。即使是在那最漫不經心的談話中,在我們少數幾個人當中總有使人心安的相互信任和共同興趣以及剛增加的感謝和全新的激情的交流,它們是在這多事之秋突然團聚的結果…… 

只有到現在我才體會到古代唐宋詩人的歡樂,他們都缺少旅行的手段,但在他們的貶黜途中卻忽然在小客棧裡或是在小船上或是在有僧侶做住持的廟裡,不管是什麼地方吧,和故人不期而遇。這種傾心的談話是多麼動人! 

我們的時代可能和他們的有很大的不同,但這次重逢卻和他們有著很多共同點。我們現在都很老了,經受了特殊形式的貧窮和疾病、忍受了長期的戰爭和不便的通訊,現在又面臨著偉大的全民奮鬥和艱辛的未來。 

而且,我們是在一個遠離家園的地方重逢,這個地方我們曾經因為環境所迫而不是出於自願選擇居住過。
我們渴望回到我們曾經度過最幸福時光的地方去,就像唐人渴望回到長安和宋人渴望回到汴京一樣。
我們已經疲憊潦倒。通過了各種測試,我們現在已經有了新的品德,好的、壞的或無所謂的。
我們嘗夠了生活而且也受過它的冷酷艱辛的考驗。我們已經喪失了我們的大部分健康但意志一點也沒有衰退。我們現在確實知道享受生活和受苦是一回事。
」 

春暖花開的時候,徽因從飛行的疲累中恢復過來,張奚若放她到她的「夢幻別墅」去了。 

一切最美好的東西部到花園周圍來值班,那明亮的藍天,峭壁下和小山外的一切……這是我搬進新房子的第10天。房間這麼寬敞,窗戶這麼大,它具有戈登·克萊格早期舞臺設計的效果。就是下午的陽光也好像按照他的指令以一種夢幻般的方式射進窗戶來,由外面搖大的桉樹枝條把緩緩移動的影子潑到天花板上來! 

要是老金和我能夠想出合適的臺詞來,我敢肯定這是一齣戲劇傑作的理想環境。但他現時正俯身一張小圓桌,背對著光線和我,像往常一樣戴著帽子,振筆疾書。(他年歲一大,就得保護他敏感的雙眼免受陽光直射。) 

膩味人的高原反應或什麼別的東西使我氣急得很,我常常感覺像是跑了好多里路似的。因此我只得比在李莊時還要安靜得多,以便得到必要的休息。
老金一點都不讓我說話,儘管我想說的比允許說的也多不了多少。但這所謂的『談話』對於周圍環境真是少得太不公平了。」


 1946年,國共內戰。自昆明回到北京。思成重返美國

包括老金在內的全家人最後回到北京是1946年7月31日,坐了一架從重慶直航的飛機,
但在此以前他們在中央研究院招待所裡等了一個多月,跟大約四十個無助的家庭擠在一起。這一困境是他們過去五年當中在李莊和重慶遭受的苦難的一個合適的高潮。
儘管是在這樣毫無希望的現實中等待著,徽因仍然繼續保持著她那特有的美學才能:「不管是晴天或者下雨,昆明永遠是那樣的美麗。我窗外的景色在大雷雨之前或緊接它之後特別優美。大雨下來時我房間裡的氣氛之浪漫簡直無法形容——當一個人獨處在靜靜的大花園中的寂寞房子裡時,忽然天空和大地一齊都黑了下來。這是一個人一輩子都忘不了的。」 ...

耶魯大學邀請他1946-1947學年作為客座教授到紐黑文去教中國藝術和建築,普林斯頓大學則希望他參加1947年4月「遠東文化與社會」國際研討會的領導工作。

他和克拉倫斯·斯坦因和愛琳娜·麥克馬洪在分別十年以後的快樂重逢真是及時。...參與設計聯合國大廈,使思成有機會結識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傑出建築師。他在設計諮詢委員會中的同事們來自澳大利亞、比利時、巴西、瑞典、英國、蘇維埃俄國和烏拉圭。其中來自法國的勒科布西埃和來自巴西的奧斯卡·尼邁亞在世界上名聲最大。思成在耶魯大學的教學任務限制了他對聯合國工作的參與,但他仍然盡可能在紐約多呆些時間,住在斯坦因家裡,從委員會的討論中學到很多東西。

當時還是一個年輕的美國建築師、協助紐約建築事務所的華萊士·K·哈裡遜掌握聯合國總部工程的喬治·杜德萊在1985年寫下了他對1947年的梁先生的回憶: 
「他的加入對於聯合國設計委員會是一大好事,儘管我們當中很少有人知道他或他的事業。他給我們的會議帶來了比任何人都多的歷史感,它遠遠地超越了勒科布西埃所堅持的直接歷史感——他所獨有的遠離法國美術家風格或對我們的文化變遷的尚無定論的反應。
思成建議過聯合國秘書處大廈就像歷代重要的中國建築那樣坐北朝南,以便給長長的前廳入口留下朝向溫暖的南方的門面。但大廈既然選址在東河之濱,那40層的大廈最好是座落在地基的42街那一頭,使多數公務人員可以直接進來,照思成的設計就意味著北面整個地區都要常年籠罩在陰影之中。於是他悄悄地(又是大方地)撤回了他的意見。」...

在普林斯頓大學保存著梁思成當時就接受名譽學位寫給多茲校長的一封信。他的話表現出典型的禮貌、謙虛和機智:「對於一個只不過是花費了太多時間和精力來追求也許僅僅是滿足其閒情逸致的好奇心的人來說,這樣的獎賞實在是太高了。」 

我也出席了普林斯頓的研討會,看到思成很健康,情緒高漲。他在美國期間所得到的肯定使他熱血沸騰。 

就在我離開中國前夕,我從南京趕往北京去和徽因、孩子們、老金和其他朋友們話別。我能給思成帶來的是使他安心的消息。
在他從未見到過的清華園住宅裡,徽因的臥室充滿陽光,裡面放著柔軟的彈簧床,浴缸還裝有冷熱水管道。親愛的朋友們近在咫尺,「家庭聚會已從昆明移到了清華。」 

其他的消息就不那麼好了。通貨膨脹已到了嚇人的程度,要維持日常生活就得賣掉一些貴重物品來買食品,而對於國民黨政府來說,內戰形勢很糟。 

就在此時,思成出其不意地接到了來自北京的電報。徽因的肺結核病情急劇惡化,正在考慮給她動手術,思成必須參加做決定。
對思成來說,他在美國的事情沒有一樣比他儘快回到徽因身邊更為重要了。幸好耶魯大學的課程已經結束。聯合國諮詢委員會的會議還在繼續,但思成能做的事已經做了,他所贊成的尼邁亞方案似乎正在獲得多數支持。他給清華買好的書也已經安排了船運。親友們都來幫他收拾個人的行裝。
他的行李中許多都是給家人的小禮品。幫助他在紐約作最後的購物的斯但因夫婦頗為他對小玩藝的愛好而吃驚,或者如思成所說,那是可以讓在中國的接受者們驚喜的「美國先進技術」。
至於在他走後處理未了事宜,他全都託付給我了。 

他從紐黑文帶來了他書裡要用的圖片和照片,交給我照管。至於我們搞好的手稿,他決定帶走。他說,兩個星期橫跨太平洋的海上航行是完成它的最好時機,他答應很快把它郵寄回來。他和我都沒有想到要給我留一份隨手可得的影本。今天看來這似乎是不可想像的,但那畢竟是四十年以前的事了。不管怎麼說那都是一個致命的錯誤。我把厚厚的一包插圖存在哈佛大學的福格藝術博物館,但那文字稿從此就沒有回到我這裡來過。 

當他匆忙地來向我們道別時,我們像老朋友常做的那樣談論著重逢。然而我們全明白我們四個人再要聚到一起是不大可能了。
想到此處,我迫切希望從思成口中瞭解關於思成和徽因生活經歷中不是我們四個人所共用的部分,否則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直覺地感到,重溫早年的經歷會減輕那使我們在一起的最後時刻變得陰沉的即將離別的失落感。...

他在美國為親友們匆忙購買的禮物在他到達北京之後一段時間才運到。
徽因本來期望能得到一些精緻的服裝、五顏六色的紡織品和漂亮的小擺設來酬謝一些熱心的朋友,卻吃驚地發現他買的大部分都是些美國的電子小玩藝,是用來安慰和豐富她的病床上的生活的。
她描繪當時的情景說:「在一個莊嚴的場合,梁先生當眾向我展示了能自由折疊、組合和拆裝的裝置,我坐在床上倚著一個可以調整的靠墊,身前裝著活動的讀寫架,答錄機插在接好室內普通電源的變壓器上,一手拿著放大鏡,一手拿著擴音器,要做出一副無憂無慮的摩登時代的女郎模樣,活像查理·卓別林使用一台靈巧的機器啃玉米棒子。」 

後來她又補充描繪了那台答錄機:「是的,我們是聽了錄在盤裡的問候詞。但我必須說它們是亂了套的。思成的聲音就像梅貽琦先生,慰梅的聲音像費正清,而費正清的喉音近似於保羅·羅伯遜。毫不奇怪地,所有講話中最好和最清楚的是阿林納的。我為我的收藏中有了一位職業演員的 廣播講話 很自豪。直到現在,這台答錄機還沒有派上它原來設想的用場,只是讓孩子們在有聚會時錄點歡聲笑語。我的感覺就像乾隆皇帝接受各種外國鐘錶時的那種情形。我敢說他一定讓他的嬪妃們玩了好一陣子。」 ...

在一陣情緒高漲中,她和寶寶以及她的年輕朋友們游了頤和園。
「在頤和園內,我花七萬元雇了一頂全程遊覽的轎子直上園後的山頂,那是我最喜歡的地方,有一次陪斯坦因夫婦來過。我們玩得很開心;一夜下雨以後天氣好極了。周圍能看出好幾英里遠。孩子們徒步陪著我,高興得不得了。從他們那裡得到那麼多的照顧使我感到美極了。老金和思成真好,我們外出一天他們看家……你看,我就是這樣從水深火熱中出來,又進行了這些所謂不必要的活動,要是沒有這些,我早就死了,就像油盡燈枯——暗,暗,閃,閃,跳,跳,滅了!( 按:我認為這是有關於人類「不必要的活動」最具感情的描述 )


 1947年,徽因進行手術

手術最後還是做了,但是直到1947年12月才做的。這兩個月的擔驚受怕當中,既有短暫的發燒、進一步的測試,又有輸血的併發症,最後還得等醫院來暖氣。
在手術之前,徽因為防萬一給我寫了訣別信:「再見,我最親愛的慰梅。要是你忽然間降臨,送給我一束鮮花,還帶來一大套廢話和歡笑該有多好。」 

思成的一封電報報告說手術是成功的。手術後不久思成和老金兩人都寫信來要我們搞點特效藥鏈黴素。這藥也不容易弄到,但我們還是想辦法托到北京出差的美國朋友分別帶了兩份去。
最後我們得到消息說,徽因已出院回到她清華園家裡自己溫暖舒適的臥房中,這個地方她戲稱是「隔音又隔友」。 

到2月中徽因已擺脫了術後的熱度,她的體力在逐漸恢復。思成說,「她的精神活動也和體力一起恢復了,我作為護士可不歡迎這一點。她忽然間詩興大發,最近她還從舊稿堆裡翻出幾首以前的詩來,寄到各家雜誌和報紙的文藝副刊去。幾天之內寄出了16首!就和從前一樣,這些詩都是非常好的。」 

他在附言中要我們寄一盒500張的輕打字紙作為新年禮物。「這裡一張要一萬元,一盒就是半個月的薪水。」這麼厲害的通貨膨脹真是難以想像。
老金也寫信來說徽因是好多了,但又補充說,「問題在於而且始終在於她缺乏忍受寂寞的能力。她倒用不到被取悅,但必須老是忙著。」她修改、整理和爭取刊行她的舊詩。老金鼓勵她這麼幹,「把它們放到它們合適的歷史場景中,這樣不管將來的批評標準是什麼,對它們就都不適用了。」 


 1948年,國共內戰

林洙

在1948年3月,思成被選為中央研究院人文學部藝術史方面的院士。8月份他飛往南京,參加研究院創建20周年慶典和在研究院總部召開的第一次全體院士會議。這是和許多老朋友一起參加的最後一次會議。
內戰已瀕於危急,短期內蔣委員長就將下野並遷往臺灣。中央研究院是一個政府支持的機構,要跟著遷去。思成是不想動的。 

1948年,一位新朋友進入了梁家的生活。林洙是一個剛剛從上海的中學校畢業的年輕姑娘。她到北京來是想進清華念書,她父親給徽因寫了一封介紹信。
她根據對梁氏夫婦的最初印象把他們描繪得栩翎如生,同時也使我們對這位作家在她這麼小的時候有個初步印象:沉默而靦腆,聰明而敏感。她成為梁家的密友是毫不奇怪的。 

「我想著要去見梁思成夫婦這兩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心中不免忐忑不安,我和他們談些什麼呢?我還從來沒有單獨和父輩的人打過交道呢。
但是,真的見到他們之後,我所有的顧慮都消失了,林先生熱情地為我安排在吳柳生教授家借住。當她知道我的學業英語最差時,又主動提出為我補習英語,並規定每週三五兩次。

因為我不善交談,所以最怕和生人打交道,但是去看林先生,我只要帶著耳朵去就行了,她是那麼健談又有風趣,我除了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外,再也插不上嘴。
她是我一生中所見到的女子中最美、最有風度的。當然,我見到她時她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病魔已把她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但是一旦和她接觸,實體的林徽因就不見了,你所感受的只是她的精神,她的智慧與美的光芒,我常常陶醉在對她的欣賞中。 

那時她的健康狀況極壞,下午常常發低燒,還堅持教我這個不用功的學生,我感到十分內疚。但是她又是那麼吸引我,使我不願放棄每次可以接近她的機會。

我們總是在下午三點半開始上課,四點就開始喝茶。梁先生在家時就和我們一起喝。
有時候賓客滿堂。當客人不多時,林先生就給我講北京城的規劃,談建築,或者談文學藝術仿佛從不考慮我那時還是個『建築盲』,與她相比簡直是個無知的孩子。而就在這種閒談中使我多少增加了對建築的知識,並對建築發生了興趣。 

有一天,林先生問我北京的古建築都看了哪些。我說城裡的基本都看過了。 
她又問我最喜歡哪幾處,我說最喜歡天壇和太廟,因為天壇經過長長的神道到達仰視晴空的潔白的圜丘真正給人以通向天堂的感覺;太廟門內的大片古松是那麼寧靜肅穆。 

聽到談太廟的古松,林先生忽然笑著問我聽過她和梁先生逛太廟的故事嗎?我搖搖頭,於是她說: 『那時我才十八九歲,第一次和思成出去玩,我擺出一副少女的矜持,可是進了太廟的大門不久,他卻咕嚕一下,爬到樹上去了,把我一個人丟在下面!真把我氣壞了。』我回頭看看梁先生,他正挑起一支眉毛調皮地一笑說:『可你還是愛上了這個傻小子。』他們都笑了,我也早已笑得前仰後合。

又有一次林先生講完了英語問我對哪個學科有興趣時我說我愛好文學,但自知不是這塊料,所以也不準備向這方面發展,只是愛好而已。

她又問我喜歡哪個作家的作品。我說國外的太多了,但是中國的作家我只喜歡沈從文的,其次是曹禺的劇本。她聽了非常高興,滔滔不絕地和我談論沈從文的作品,並說現在這祥對待沈從文是不公正的。解放區著名的作家趙樹理的作品就受沈從文的影響很深,她介紹我讀一讀趙樹理的作品。解放初期我逐步認識共產黨正是從趙樹理的作品開始的。 

林先生是我的老師也是我生活的領路人。而且,連我當初的婚事都是她在病中一手為我操辦的。

不久因為林先生病情加重,我們停止了英語課。但因為那時梁再冰已南下,梁從誡正在上大學,所以我還是常常去梁家。使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們夫婦對祖國文化的熱愛,對事業的執著,以及對生活的樂觀精神。 

那時每到供暖季節梁先生的負擔就極重。因為當時清華的教工住宅沒有暖氣,要靠煤爐取暖,而病弱的林先生又特別怕冷,家中必須生三、四個約半人多高的大爐子。而怎樣保證這些爐子常燒不熄只能由梁先生親自管理。我常聽到他們向我描繪前一天晚上如何搶救快滅的爐子的一場『戰鬥』。現在我才體會到,按當時林先生的健康狀況,爐子滅了真是意味著生命的終止。但他們每次談論這些卻都是那樣幽默與風趣,絲毫沒有牢騷和抱怨。」 

國共內戰

在北京的東北面,共產黨正在壓倒國民黨的部隊。
當日本投降時,蔣介石美式裝備的精銳部隊坐著美國飛機被空運到東北三省去接收大城市,而華北的共產黨人則前往鄉村。蔣在南京保持著個人的控制,從遠處指揮他的軍隊,並不和地方指揮官們商量,也不聽他們的忠告。他保存軍隊和裝備的辦法是把它們集中在東北大城市中自以為堅固的據點裡。共產黨人控制著周圍的農村並在人民中尋求支持,包圍了這些據點並在5月至11月一次一個地予以拔除。
長春於1948年10月20日易手,瀋陽是11月1日。到12月1日在南京以北的江蘇徐州的一次關鍵性戰役中,共產黨軍隊俘獲了好幾個國民黨軍及其裝備。
戰爭快結束了。 

思成和徽因對於政治都沒有表現出絲毫的興趣。他們在藝術的環境中長大,思想上崇尚理性,一門心思撲在個人事業上,決心在建築史和詩歌領域中有所建樹,根本沒有時間參與政治或進行政治投機。他們在戰爭期間遭受的艱難困苦也沒能在他們身上激起許多朋友感受過的召開種政治憤怒。他們是滿懷著希望和孩童般的天真進入共產主義世界的。 

因此發自徽因的下列政治議論是完全非同尋常的:「右派愚蠢的思想控制和左派對思想的有意操縱足夠使人深思和沉默好一陣子的了。你們國家享有的那種自由主義離開我們還非常遙遠,而我們的經濟生活,對於那些有倖免於忍饑挨餓的人們來說,意味著頭一天還有數萬元家財,而第二天就又變得一文不名。當生活整個來說都亂了套的時候,我的臥床生涯就沒有什麼意義了。」
 

 1948年,徽因與慰梅最後一次通信

徽因最後一封信是在1948年11且8日和12月8日之間寫的,就是共產黨軍隊來到的那個月。

她是在收到第一本費正清的書《美國與中國》(第一版)之後不久寫的信。它實際上是一篇書坪,既有讚揚也有批評,就像一篇好的書評該有的那樣。 

「萬分感謝你寄來的這些書,尤其是最後那本費正清的傑作,多好的一本書啊!我們大家當然很欣賞、欽佩、驚奇並對此進行了討論,它給大家的印象都是極其深刻的。
有時候我們在內部用親愛和教訓的口吻說,在某處費正清必定是深深懂得我們的『特別天朝』病症,而在另一處則是體會到『對事物的那種感覺』,不管怎樣,這一回對於一個現代的中國人來說,這本書絕不是『洋鬼子』的貨色,一點點都不是。(張)奚若憐愛他說他喜歡費正清的書,還(用中文)說,『確實沒有一句話是外人的誤解,他懂得真多』,如此等等。老金說這是對我們大家的非常『合理而科學的』總結,還說『有些事費正清瞭解得非常透徹,他確實是和別的外國人不一樣』。而我必須承認,思成和我驚異地發現它一點沒有外國人的善意誤解或好心的期望或失望。
我特別欣賞的是費正清以西方術語描繪西方事物,以中國術語描繪中國事物,可又是用的同一處西方語言,美國人用自己的語言研究中國的和中國人用別人的語言研究本國的都能懂得。我們對此喜歡極了。 

此外,我們常常以最大的欽羨之情而沒有任何羞愧心彼此指出有些中國的事情我們是平生第一次(!)從費正清那裡知道的。有意思的是,我以前從來不知道玉米和番薯傳入中國是這麼晚,也不知道中國和西方關係中的許多事件。換句話說,我們對於費正清一定非常喜歡寫的事都喜歡得不得了。 

我的唯一遺憾是,如果有的話,那就是在書的綜述中沒有觸及中國藝術,儘管我看不大出藝術和國際關係問題有什麼聯繫!
然而,藝術是我們生活中如此重要的部分,所以要一般地談到我們,總有一個『也在那裡』混在我們潛在意識的症狀裡,當我說『藝術』的時候當然也指『詩歌』,以此我也許還指我們的語言引起的或通過語言獲致的特殊敏感性和美學——情感體驗,這語言是指特殊的書寫字、字體、詞結構、文學、以及文字傳統和遺產。我們的語言實際上是四分之三修辭和聲韻,只有四分之一才是清楚準確的話語!……我的意思或許是,這一豐富的、包羅萬象的『語言-詩歌-藝術結合體』也造就了我們並讓我們如此思考、感受和幻想…… 

簡而言之,我認為藝術對於我們的精神結構的重要性和影響力至少不亞於食譜之對於我們的生理結構。
我們吃飯和豆腐這一事實,肯定不能不使我們和那些吃大塊牛排和就著奶油蛋糕喝幾大杯牛奶的人有所區別。同樣地,那坐著研墨並耐心地畫好一張風景畫的人和那住在巴黎拉丁區熟悉巴爾紮克風格和後期印象派繪畫以及最近的馬梯瑟和畢卡索作品的年輕造反者幾乎是另一個人種。(和那遠下墨西哥去看墨西哥壁畫的年輕人也是一樣。) 

以上就是為提供爭論的我個人的一點書評——是為了同費正清鬧著玩的爭論。寄這封信我可得花老鼻子了! 

至於政治觀點,這次我完全同意費正清的看法。這說明從我們上次在重慶爭論以來我已向他的觀點靠近了——或者不如說,過去兩年來我注視著眼前的日常問題使我有所改變,而且我感到費正清也比較公平了。能這樣,我真是非常、非常高興。
順便說,我由於對許多事情都很無知,對於費正清就中國生活、制度或歷史的許多方面提供有教益的和材料豐富的總體看法非常感激。我們對自己很熟悉,常常就不想去得出一個清楚的圖像或描繪它,所以費正清的書對我們全體都是非常好的閱讀材料,我們還將讓年輕一代好好通讀它。 

我們現在可能要有很長時間彼此見不著……明年或下個月我們的情況可能會很不相同了,雖然我們還不知道有多麼不相同。但只要年輕一代有有意思的事情可做,過得好和有工作,這才是要緊的。」 


 1949年,共產黨解放北京

共產黨的人民解放軍先頭部隊在徽因最後的一封信寄出後幾天解放了清華園,一個月後,1949年1月,北京交給了共產黨人。來往信件已不可能;我們兩個世界不接觸了。 ...

在北京易手之前,人民解放軍就已滲入了清華園地區。一位軍官給思成一份地圖並請梁教授標出當必須使用大炮的時候要加以保護的珍貴建築和文物。思成非常感動,記起了他在重慶曾交給周恩來幾份他認為在戰時應予保護的類似清單。 

城市易手以後,新政府對它進行了大掃除。在1949-1950年間那些污染北京大街小巷的成堆的廢棄物以及成噸的垃圾和腐臭的殘渣都被用車拉走了。若干裡的下水道得到清理,淤塞著污泥、廢棄物和瘋長的雜草的湖泊疏浚出來,湖水得到了淨化。 

政府其他的兩個行動使得這個時期成為它和普通人民的蜜月時期。
整個戰爭年代使得人民喘不過氣來的通貨膨脹得到了控制。外國人在中國享有特權的時代結束了,民族的自豪感代替了公民們的屈辱。 

思成被任命為北京都市計畫委員會的副主任。他曾提出了把北京改造成新中國首都的建議。
1.北京市應當是政治和文化中心,而不是工業中心。 
2.必須阻止工業發展。因為它將導致交通堵塞、環境污染、人口劇增和住房短缺。 
3.嚴格保護紫禁城。 
4.在老城牆裡面的建築物要限制在兩層到三層。 
5.在城西建造一個沿南北軸向的政府行政中心。 

黨中央只接受了他的第三點建議,即保留紫禁城。關於工業,彭真市長在他們站在天安門城樓上向南望時說,「毛主席希望有一個現代化的大城市,他說他希望從天安門上望去,下面是一片煙囪。」 

他轉而提出他的第五條建議,即在城西沿著南北軸向建設政府的行政中心。這樣就既能進行重要的新建又不破壞城市原有的中軸線。在留學英國的城市規劃專家陳占祥的幫助下,思成把他的計畫寫成了建議書。他把它印出來並自費發行。他還發表了題為《北京——都市規劃的無比傑作》的文章,期望得到公眾的支持。 

然而,1950至1960年期間大批湧人中國的蘇聯專家堅持政府必須以天安門為中心。而且,天安門前面的廣場必須擴建以備公眾集會和遊行。他們設想的是他們自己的莫斯科克里姆林宮加紅場的的翻版。

儘管不贊成或至少是不回答思成的建議,黨中央在其規劃中還是尋求他的幫助。梁氏夫婦都被任命為設計國旗國徽小組的成員。他們提出國徽要有中國特色(不要鐮刀斧頭),最後金色和紅色的天安門正面圖案成為國徽,直到現在還在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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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黨中央制定了指導和控制建築設計的方針:「經濟、實用和在可能條件下注意美觀」。思成被責成設計出一種符合這個方針的全國性建築式樣。
在多年的戰爭破壞和新政府成立以後,對新建築的需求很大。但是有實際經驗的建築師少得很,而思成本人儘管是一個著名的建築史學家,還不屬於這個範圍。


 1955年,林徽因過世

到了1955年,思成多年來不懈地為黨工作和在他看來是同失誤的鬥爭把他帶到了衰竭的邊緣。年初他就住院了。在醫院裡他被發現染上了肺結核,有好多個月他都必須臥床休息。 

思成住院不久,徽因也到了同一個醫院,住進了鄰近的病房。1945年埃婁塞爾博士曾對我說,她的情況非常嚴重,也許只有5年好活。她又活了10年對她來說已經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跡。然而到1955年她生命的過早結束已經臨近。4月月日她去世了,終年51歲。 


 1959年,梁思成加入共產黨

1952-1953年的思想改造運動中他批判了對他影響很深的他父親的保守的改良主義。他承認他一度有過一種封建觀念,「暗下決心要讓我著名的父親為我驕傲。」
以後幾年他學習了馬列主義,並在1959年1月最終被吸收為共產黨員。


 1962年,思成與林洙結婚

那一時期由於外出和各種公務纏身長時間不在家,思成的生活陷入了麻煩。在他的系辦公室,沒打開的信件和雜誌積成了堆。他需要幫助。他為瞭解決這個難題找了年輕的女子林洙,她後來和清華建築系的一位教師的婚姻在1957年由於離婚而結束,留下一個小兒子和一個小女兒歸她撫養。她的母親住在城市的另一部分,擔起了看孩子的責任,而她就繼續在建築系供職。

當思成請她來幫忙處理他的文牘工作時她欣然接受,並安排為此隔一天來他家。她自己是這麼敘述的: 
「大約一周後,我拆開一封信,不由得笑了起來。我連忙過去向梁先生道喜。原來是一位人大代表毛遂自薦地來向梁先生求婚,還附來了這位中年婦女自己的照片。梁先生也笑了。
那天我們談到了各自生活中的問題。後來每天都在工作之餘小談一會兒。從生活到工作,從文藝到建築,什麼都談。
我不是健談的人,但他總是靜靜地聽我講,和我交換著看法。可以與之推心置腹地交談的知音,我一生中只遇見過這一次。
當時林先生已去世七年,思成一個人生活,身體不好,也很孤單,這使我們在感情上接近起來並彼此珍重。我們決定生活在一起。 

如果說1962年我同思成結婚後,由於我們在年齡、學識和生活經歷方面的差異,許多人包括思成家裡一些人不理解,也不贊成我們的婚姻,在巨大的社會壓力下多少感到過惶惑的話,那麼幾年的共同生活已使我更瞭解他,更認識了他的價值。我們的命運已經緊緊結合在一起,不能分離了。


 1966年,文化大革命 ( 以下內文由林洙於1986年在清華紀念梁思成活動時寫下 )

梁思成生命的最後兩年(他於1972年去世)是作為文化大革命的對象度過的。

1966年6月清華部分師生在京郊延慶縣的四清工作隊,接到命令撤回學校參加文化革命。
「中央」派來了工作組...他很坦然同時卻一絲不苟地寫著工作組要他「交代」的每一個「問題」。他對每一件事的陳述都是誠實而詳盡的,沒有絲毫保留。
我一直認為自己在各方面都很無知,在政治上更是如此,然而我卻驚奇地發現他在政治上是多麼地天真與單純,他對黨是那樣地忠誠和依賴,連我都不能想像在舊社會生活了大半輩子的人竟能保持這麼純潔的赤子之心,絲毫也不懷疑別人會對他有什麼惡意。 

我不敢想,但我預感到他們決不會放過他的。我最怕的事終於發生了。
那一天我正在系館門口看大字報,突然一個人從系館裡被人推了出來,胸前掛著一塊巨大的黑牌子,上面用白字寫著「反動學術權威梁思成」,還打了一個大×,系館門口的人群轟的一聲笑開了。
他彎著腰踉蹌了幾步,幾乎跌倒,又吃力地往前走去。我抬起頭,一瞬間正與他的目光相遇。天啊!我無法形容我所愛的這位正直的學者所爆發出來的那種強烈的屈辱與羞愧的神情。我想現在即使以恢復我的青春為補償,讓我再看一次他當時的眼光,我也會堅決他說「不」! ...

8月份開始了「破四舊」運動。一個晚上,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之後闖進來了一群「紅衛兵」。
為首的人,命令我打開所有的箱櫃,然後指定我們站在一個地方不許動。他們任意地亂翻了一陣,沒收了所有的文物和存款(這些文物到現在仍不知去向),並把西餐具中全套的刀子集中在一起(12把果醬刀,12把餐刀,12把水果刀),聲色俱厲地問思成收藏這麼多刀子幹什麼?「肯定是要暴動」!我剛要開口,就挨了一記耳光。
正在這個緊張關頭,突然從老太太(林徽因的母親)房裡吼叫著沖出兩個「紅衛兵」,他們拿著一把鐫有「蔣中正贈」字樣的短劍,這下我可真的噤若寒蟬了。在一陣「梁思成老實交代」的吼聲之後,他們根本不聽他的任何解釋,抱著一大堆東西揚長而去。他們走後老太太嗚嗚地哭了,我才知道這是她兒子林恒1940年在航空軍校畢業時禮服上的佩劍。我記得林徽因先生曾多麼哀傷地談起她的年輕的小弟弟及與他同時的一批飛行員怎樣在對日作戰中相繼犧牲的悲壯故事。
第二天全清華都傳開了「梁思成藏著蔣介石贈他的劍」。從此以後不管什麼人,只要佩上一個紅袖章就可以在任何時候闖入我們家,隨意抄走或毀壞他們認為是「四舊」的東西。 

一天我下班回來,發現一箱林先生生前與思成為人民英雄紀念碑設計的花圈紋飾草圖,被扯得亂七八糟,還踏上很多腳印。
我正準備整理,思成說,算了吧!於是讓我把這些圖抱到院子裡去,他點燃火柴默默地把它們燒了。最後的一張他拿在手中凝視了良久,還是扔進了火堆。結婚幾年,我沒有見過他哭,但在這時,在火光中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淚花。

他仍然關心著國家大事,我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為他讀《人民日報》和《參考消息》。1972年的元旦他聽完了《人民日報》社論後對我說:「臺灣回歸祖國那一天我是看不見了。『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等到那一天你別忘了替我歡呼。」我的淚水奪眶而出,緊緊摸著他的手說:「不會的,你答應過永遠不離開我。」
如果有人問我,在最後的日子裡他最需要的是什麼?我只能說他最需要的是對什麼是「教育革命」的答案。然而他沒有找到,他黯然了。
失去林徽因的悲哀沒有壓倒他,大屋頂的批判沒有壓倒他。而今,他真正地悲哀了。在他最後也是最痛苦的日子裡,他是多麼盼望能和他的朋友們、學生們一起討論教育革命哪,一起討論「怎樣在建築領域防止資本主義復辟」。然而他病房的會客牌總是靜靜地掛在醫院傳達室裡。難道這位曾經無私地、無保留地把全部知識都獻給人們的學者、老師真的已被大家遺忘了嗎?不!我不相信。對這一切歷史將會做出回答。 

梁思成於1972年1月9日逝世,終年七十歲。 

我想起六十年代初他登桂林疊彩山時做的一首遊戲詩: 

登山一馬當先,豈敢冒充少年? 
只因恐怕落後,所以拼命向前。 

是的,我親眼看到他在這最後十年中是怎樣「拼命向前」的。天真而誠實的思成當時哪裡知道,他所依賴的「導師」,在這最後的歲月中,所給他指引的,竟是一條歷史倒退之路。沿著它,無論他怎樣拼命,也是不可能前進的。他的悲劇是整個民族悲劇的一個縮影。今天,在他含恨而逝的十四年以後,在人們紀念他八十五歲誕辰之際,我執筆凝思,看著窗外美麗的月光,清華園這樣寧靜,它在新生中。但是,他卻看不到這一切了。 

我的親人:你在「拼命向前」中甚至沒有時間停下腳步看一看美麗的清華園。然而此時此刻,我是多麼盼望能同你一道在校園中漫步;在荒島的小亭中坐一坐;再看一眼我們周圍的景色;看一眼歷史是怎樣真正地在「向前」的,哪怕僅僅只一分鐘!
 

 費慰梅於本書最後註記

林洙在思成最痛苦的晚年給予他的愛和關懷多少給他的悲劇留下了幾個令人寬慰的片段。轉載在我這本書中的她的回憶錄,是一個不朽奉獻的動人表述。
思成有徽因和林洙先後做為他的伴侶是多麼的幸運,而對我來說,她們二人又在我的心裡留下了多麼美好的記憶。 

在中國與美國斷絕交往的25年裡,思成的兩個孩子都已經長大成人。
他的女兒再冰在倫敦進修了幾年英語,又在國外工作。我們很少見面。
他的兒子從誡長成為一位頗有才華的學者。在他父親和林洙遭受痛苦的時候,他真誠地與他們站在一起。他小的時候我們就很喜歡他,在北京見到他已經成人,我們的愛更加難以言表。麻省理工學院出版他父親的《圖像中國建築史》深深地感動了他,並促使他為中國的讀者翻譯出版了中英文對照的版本。為了他親愛的父親,他中斷了自己的工作,由於他並非建築專業出身,他是在中國建築史家們的指導下才完成翻譯的。中英文對照本1992年在北京由建築工業出版社出版。面世幾個月就銷售一空。1992年中國出版協會也對它授了獎。現在這部書在清華大學還有一些保存,是贈送給應校長之邀來訪的貴賓的禮物。 

從誡到劍橋我們的家來做過幾次客。最近的一次短暫來訪是在1991年,即正清去世之前兩年。
我和從誡一起為失去思成、徽因和正清這幾位我們最親愛的人而感到悲傷,同時,我們也分享著對他們的成就的無比自豪。
我祝願我們兩家的友誼永遠長存,直至他和我們的子子孫孫。 

                  費慰梅

**費正清夫婦資料來源:維基百科
**所有圖片取自網路

 

**若對 徐志摩 有興趣,非常推薦 張邦梅 所著的《小腳與西服》。該書以徐志摩第一任妻子 張幼儀 的角度出發。
張幼儀也同樣是個有才有德的堅毅女子,不過從書中看來的確不與 徐志摩 等人同一類,少了一點奇思異想的浪漫情懷,而更多對道德與傳統的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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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徽因 的姪女 林瓔 也是一位建築師,於1980年設計了美國越戰紀念碑,時年僅21歲,也是傳奇了。
少有建築物能單憑己身穿透時間與文化隔閡,無論何人只要往前一站 (或是在螢幕前) 便能感受到對人巨大的悲憫力量。無論是成名作越戰紀念碑,還是之後的無數作品,林瓔很顯然有把她在訪問中經常刻意淡化的中國教養,關於天地,關於緣分,關於共生,關於周而復始,關於上善若水,以沉潛的方式放入每一份作品中。
《強烈而清晰的洞察力》是一部林瓔生平紀錄片,該片獲得1994年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 這部電影網路上真的找的到,不要放棄! 找來看看,絕對值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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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瓔訪談1:我的每一個作品都來源於一個簡單的願望

林瓔訪談2:超越疆界

 

後記於03/16:過去讀民國初年 徐志摩 等人一派的新詩,老覺得太甜膩了。就算讀過 林徽因 最著名的詩作《你是人間四月天》,也沒有就此愛上她的文筆。

《你是人間四月天》
我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笑聲點亮了四面風; 
輕靈在春的光艷中交舞着變。 
你是四月早天裏的雲煙, 
黃昏吹着風的軟, 
星子在無意中閃, 
細雨點灑在花前。 
那輕,那娉婷,你是, 
鮮妍百花的冠冕你戴着, 
你是天真,莊嚴, 
你是夜夜的月圓。 
雪化後那片鵝黃,你像; 
新鮮初放芽的綠,你是; 
柔嫩喜悅, 
水光浮動着你夢期待中白蓮。 
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 
是燕在梁間呢喃, 
——你是愛,是暖,是希望, 
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但今天讀了她其他的作品,突然覺得倒有許多動人心弦,或許是隨著生活的沉澱漸漸把那種禪意、淡定融合進作品裡了。

《一串瘋話》
好比這樹丁香,幾支山紅杏
相信我的心裡留著一串話
繞著許多葉子,青青的沉靜
風露日夜,只盼五月來開開花
如果你是五月,八百里為我吹開
藍空上霞彩,那樣子來了春天
忘掉靦腆,我定要轉過臉來
把一串瘋話,全說在你的面前

《別丟掉》
別丟掉, 
這一把過往的熱情, 
現在流水似的, 
輕輕.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嘆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持着那真!  
一樣是明月, 
一樣是隔山燈火, 
滿天的星, 只有人不見, 
夢似的掛起,  
你向黑夜要回 
那一句話——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誰愛這不息的變幻》
誰愛這不息的變幻,
她的行徑?
催一陣急雨,抹一天雲霞,
月亮,星光,日影,再再都是她的花樣,
更不容峰巒與江海偷一刻安定。
驕傲的,她奉着那荒唐的使命:
看花放蕊樹凋零,嬌娃做了娘;
叫河流凝成冰雪,天地變了相;
都市喧嘩,再寂成廣漠的夜靜!
雖說千萬年在她掌握中操縱,她不曾遺忘一絲毫發的卑微。
難怪她笑永恒是人們造的謊,
來撫慰戀愛的消失,死亡的痛。
但誰又能參透這幻化的輪回,
誰又大膽地愛過這偉大的變換?

《笑》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 
和唇邊渾圓的旋渦。 
艷麗如同露珠, 
朵朵的笑向
貝齒的閃光裏躲。 
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 
水的映影,風的輕歌。 
笑的是她惺松的鬈發, 
散亂的挨着她的耳朵。 
輕軟如同花影, 
癢癢的甜蜜 
湧進了你的心窩。 
那是笑——詩的笑,畫的笑:
雲的留痕,浪的柔波。

《一首桃花》
桃花, 
那一樹的嫣紅, 
像是春說的一句話: 
朵朵凝露的嬌艷, 
是一些 
玲瓏的字眼, 
一瓣瓣的光致, 
又是些 
柔的勻的吐息; 
含着笑, 
在有意無意間 
生姿的顧盼。 
看,—— 
那一顫動在微風裏 
她又留下,談談的, 
在三月的薄唇邊, 
一瞥, 
一瞥多情的痕跡!

《深笑》
是誰笑得那樣甜,那樣深, 
那樣圓轉?一串一串明珠, 
大小閃着光亮,迸出天真! 
清泉底浮動,泛流到水麵上, 
燦爛, 
分散! 
是誰笑得好花兒開了一朵? 
那樣輕盈,不驚起誰。 
細香無意中,隨着風過, 
拂在短墻,絲絲在斜陽前, 
掛着, 
留戀。 
是誰笑成這百層塔高聳, 
讓不知名鳥雀來盤旋?是誰? 
笑成這萬千個風鈴的轉動, 
從每一層琉璃的檐邊, 
搖上, 
雲天?

《記憶》
斷續的曲子,最美或最溫柔的
夜,帶著一天的星。
記憶的梗上,誰不有
兩三朵娉婷,披著情緒的花
無名的展開
野荷的香馥,
每一瓣靜處的月明。
湖上風吹過,頭髮亂了,或是
水面皺起像魚鱗的錦。
四面裡的遼闊,如同夢
蕩漾著中心彷徨的過往
不著痕跡,誰都
認識那圖畫,
沉在水底記憶的倒影!

《那一晚》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藍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牽着我的手, 
迷惘的星夜封鎖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兩人各認取個生活的模樣。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麵飄, 
細弱的桅桿常在風濤裏搖。 
到如今太陽只在我背後徘徊, 
層層的陰影留守在我周圍。 
到如今我還記着那一晚的天, 
星光、眼淚、白茫茫的江邊! 
到如今我還想念你岸上的耕種: 
紅花兒黃花兒朵朵的生動。 

那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頂層, 
蜜一般釀出那記憶的滋潤。 
那一天我要跨上帶羽翼的箭, 
望着你花園裏射一個滿弦。 
那一天你要聽到鳥般的歌唱, 
那便是我靜候着你的贊賞。 
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亂的花影, 
那便是我私闖入當年的邊境!

《山中一個夏夜》
山中一個夏夜,深得 
像沒有底一樣; 
黑影,松林密密的; 
周圍沒有點光亮。 
對山閃着只一盞燈———兩盞 
象夜的眼,夜的眼在看! 
滿山的風全躡着腳 
象是走路一樣; 
躲過了各處的枝葉 
各處的草,不響。 
單是流水,不斷的在山谷上 
石頭的心,石頭的口在唱。 
均勻的一片靜,罩下 
象張軟垂的幔帳。 
疑問不見了,四角裏 
模糊,是夢在窺探? 
夜象在祈禱,無聲的在期望 
幽郁的虔誠在無聲裏布漫。

《仍然》
你舒伸得像一湖水向着晴空裏 
白雲,
又像是一流冷澗,澄清 
許我循着林岸窮究你的泉源: 
我卻仍然懷抱着百般的疑心 
對你的每一個映影! 
你展開像個千瓣的花朵! 
鮮妍是你的,每一瓣,更有芳沁, 
那溫存襲人的花氣,伴着晚涼: 
我說花兒,這正是春的捉弄人, 
來偷取人們的癡情! 
你又學葉葉的書篇隨風吹展, 
揭示你的每一個深思;每一角心境, 
你的眼睛望着我,不斷的在說話: 
我卻仍然沒有回答,一片的沉靜 
永遠守住我的魂靈。

《小詩之一》
感謝生命的諷刺嘲弄著我,
會唱的喉嚨啞成了無言的歌。
一片輕紗似的情緒,本是空靈,
現時上面全打著拙笨補釘。

肩頭上先是挑起兩擔雲彩,
帶著光輝要在從容天空裡安排;
如今黑壓壓沉下現實的真相,
靈魂同饑餓的脊樑將一起壓斷!

我不敢問生命現在人該當如何
喘氣! 經驗已如舊鞋底的穿破,
這紛歧道路上,石子和泥土模糊,
還是赤腳方便,去認取新的辛苦.

《憶》
新年等在窗外,一縷香,
枝上剛放出一半朵紅。
心在轉,你曾說過的
幾句話,白鴿似的盤旋。

我不曾忘,也不能忘
那天的天澄清的透藍,
太陽帶點暖,斜照在
每棵樹梢頭,像鳳凰。

是你在笑,仰臉望,
多少勇敢話那天,你我
全說了,——像張風箏
向藍穹,憑一線力量。

 

其中最愛下面這兩首《蓮燈》和《題剔空菩提葉》。
以前讀《紅樓夢》林黛玉有「口角噙香對月吟」一句,如今對這兩首詩反覆再讀,還真覺得有「口角噙香」之感。

《蓮燈》
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蓮花
正中擎出一支點亮的蠟, 
熒熒雖則單是那一剪光, 
我也要它驕傲的捧出輝煌。 
不怕它只是我個人的蓮燈, 
照不見前後崎嶇的人生—— 
浮沉它依附着人海的浪濤, 
明暗自成了它內心的秘奧。 
單是那光一閃花一朵—— 
像一葉輕舸駛出了江河—— 
宛轉它漂隨命運的波湧, 
等候那陣陣風向遠處推送, 
算做一次過客在宇宙裏, 
認識這玲瓏的生從容的死, 
這飄忽的途程也就是個—— 
也就是個美麗美麗的夢……

《題剔空菩提葉》
認得這透明體, 
智慧的葉子掉在人間? 
消沉,慈凈—— 
那一天一閃冷焰, 
一葉無聲的墜地, 
僅證明了智慧寂寞 
孤零的終會死在風前! 
昨天又昨天,美 
還逃不出時間的威嚴; 
相信這裏睡眠着最美麗的 
骸骨,一絲魂魄月邊留念,—— 
………… 
菩提樹下清蔭則是去年! 

 

後記於09/27:另外再收錄 徐志摩 寫給林徽因的詩兩首。

偶然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你去
你上哪一條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燈一直亮到天邊,
你只消跟從這光明的直線!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著你,
放輕些腳步,別教灰土揚起,
我要認清你的遠去的身影,
直到距離使我認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響你的名字,
不斷的提醒你有我在這裡
為消解荒街與深晚的荒涼,
目送你歸去……

不,我自有主張
你不必為我憂慮;你走大路,
我進這條小巷,你看那棵樹,
高抵著天,我走到那邊轉彎,
再過去是一片荒野的淩亂:  
在深潭,有淺窪,半亮著止水,
在夜芒中像是紛披的眼淚;
有石塊,有鉤刺脛踝的蔓草,
在期待過路人疏神時絆倒!
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膽,
兇險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
等你走遠了,我就大步向前,
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鮮;
也不愁愁雲深裹,但須風動,
雲海裡便波湧星斗的流汞;
更何況永遠照徹我的心底;
有那顆不夜的明珠,我愛你!

《你去》真的是很感人的一首詩,每次讀都會鼻酸。

 

後記於09/27:

最近看完由 CCTV 錄製的《梁思成 林徽因》紀錄片,覺得拍得十分中正平和,並把許多珍貴的圖像資料以富有詩意的方式呈現,值得推薦。

只不過看完不禁覺得傷心,雖然已經到了理解因而不求人生有什麼意義的階段,但閱讀他們的一生,深深理解到人生是可以被錯付的、是可以被誤讀的、是可以被辜負的,即便是清明大半生,最終你或許仍沒有資格要回什麼回報。
在最後一集中,眾人克制有禮的,不無傷感的回憶起 梁思成 人生最後的光景,那種對一代文人晚節失保難掩的不堪和憐憫,讓我很難不跟著掉下屈辱眼淚。「他的悲劇是整個民族悲劇的一個縮影」讀來多麼令人痛心。

而面對這樣人生本質,唯一的安慰或許必須是林徽因那句在戰後的感慨:「我們現在確實知道享受生活和受苦是一回事。」

第一集:父親
第二集:天書
第三集:佛光
第四集:流亡
第五集:慘勝
第六集:榮耀
第七集:選擇
第八集:古城

 

後記於2020/04/05:

 專訪丨陳新華:林徽因對當代女性的啟示是,忠於自己做自己 

以下節錄

Q:林徽因是中國文學、建築、文化史上的話題人物。你當時為何考慮以這樣一個人物為主線,串起整本書籍?

陳:畢業以後因為工作的原因,認識了很多公務員朋友。他們可能是受到職業影響,對晚清那一代文人,也就是林徽因的父輩的經歷感觸良多。到了五四,林徽因這一代,經曆了知識人從傳統的士到專業型知識分子的轉變,但內心深處同樣是希望以專業的追求,實現國家的獨立富強。
這兩代知識人之間的起承轉合其實反映的是近代以來的整個的時代的變遷和動盪。從這樣一個視角看,林徽因恰好是一個非常好的切入點和連接點,她的成長、她的經歷、她的生活、她的交友可以串起整個民國知識分子的一個群像。在中西文化劇烈的碰撞中,作為個體的知識人,立德,立功,立言,有過懷疑、有過抉擇,有過困惑,也有過堅持,這本身就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的宏大的時代的縮影,對我們當下的探索也未嘗沒有現實意義。
...真實的林徽因是一定要回到她的時代當中去的。所以我想我一定還是要重新寫一本書,至少讓自己心裡沒有遺憾。

Q;你的書中出現了很多對林徽因父親林長民的描述,通過內容我們可以看到他是一個有西式背景的中式文人,身子上有一種亦新亦舊的特點,他對林徽因的性格和個人成長帶來怎樣的影響,能給今天的我們哪些啟示?

陳:林長民、梁啟超等是典型的晚清一代文人,用福澤吉諭的話,他們是“以一生而歷兩世”。作為末代士大夫,他們一方面受西學影響,成為時代的先鋒,希望以西化中,替國家尋出路,與此同時,思想深處卻是學而優則仕的儒家的價值觀,希望實踐政治。這是典型的書生從政。這個過程本身是非常艱辛的。我曾經聽一位老師說過一句話,他說,理想不是用來實現的,理想是用來批判現實的。"林長民才華出眾,自負狂放,這樣的人從政,他的理想主義就是他的悲劇。這一代人的屢敗屢戰,對後世也提供了一種反思和警醒...。
說到他對林徽因的影響,我想首先就是林長民的性情。他是非常心高氣傲、鋒芒畢露的一個人,同時也是非常真實,從來不作偽的一個人,這也是我特別喜歡的一點。他的這些特質在林徽因的身上也是淋漓盡致,父女兩人如出一轍,非常相似。
第二點就是作為父親的姿態。讀林長民和梁啟超,我經常會很感慨,他們對子女的教育引導,放在今天看,也是難能可貴,完全不過時的。 比如林長民,作為父親,林長民最難得的首先就在於,他的平等。他跟徐志摩說過一句話:“做一個天才女兒的父親不是容易享的福,得放低你天倫的輩分,要先做到友誼的瞭解。”他這麼說的,他也是這麼做的。我印象很深,林長民在給林徽因的一封家信中訴說他仕途的艱難,“天下事玄黃未定,我該何去何從?”那一年林徽因才十二歲。完全是對女兒敞開胸懷訴說心事,把女兒當成知己來看待。現在有幾個父親能做到?林長民做到了。看懂了作為父親的林長民給出的平等,當然也就明白了林徽因的自信,灑脫從哪裡來。
第三點是林長民對林徽因一生的規劃。林長民非常用心,也非常有眼光。為人父母,我們都很熟悉一個詞,擇校。林長明就是非常用心良苦的為林徽因去擇校,先是給她選擇教會學校,然後又帶林徽因去英國。他跟林徽因說:“我帶你去英國是為了讓你領悟到我的抱負、為了讓你能夠增長見識,為了讓你擴大眼光,改良社會的見解和能力。”這樣的一種教育是非常有遠見的。我們看到林徽因的人生的追求,完全和物質沒有一點的關係。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說林家家境優越,林徽因含著金湯匙長大,卻可以忍受抗戰時李莊那樣的一種清寒病痛,堅持學術研究。...

Q;相比於父親對林徽因強烈的積極影響,林徽因的母親似乎顯得默默無聞。但是你在書中特別提到了她的母親和出身及兄弟姐妹的處境,還說這讓林徽因“內心深處留下了永遠的創傷”,我們應該如何理解?這對林徽因性格的塑造有什麼樣的影響?

陳:生活的光明與陰暗共同成就了一個人。林徽因的母親是妾,而且是不得寵的妾,家庭地位不高,因此這一大家的關係很微妙。費慰梅說有人偷去了林徽因的童年,這個“人”就是林家那種敏感的家庭關係造成的。所以她在很小的時候就非常成熟,就這點來說,她完全不是大家想像中的被寵壞的孩子,她更像紅樓夢裡的探春,早早當家,小小年紀就開始處理大家庭的複雜關係,處理自己的母親和林長民第三個妻子之間的關係,還要處理自己的母親和父親之間的關係。林徽因的母親因為失寵而幽怨,非常乖僻,經常一個人在角落向林徽因表達自己的痛苦,這讓林徽因的心也變得很敏感。
所以我有句話說,林徽因的母親就像一面鏡子,照出女兒心中的落差與衝突,母親自己卻看不見女兒充滿了矛盾與苦痛的魂。這樣一個出身對她來講最直接的影響就在於她對於婚姻和家庭的態度,她的原生家庭(經歷)就已經決定了她長大以後會為婚姻做出什麼樣的選擇,其實也決定了她為什麼不會選擇徐志摩,一個家庭因為她而破碎,這是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接受的。

Q:書中以較大的篇幅描述了林徽因的情感關係,其中尤其重點描寫了林徽因和徐志摩的關係。你如何看待歷史上的徐志摩?

陳:之所以花很多筆墨描寫林徽因的情感關係,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因為,要還原林徽因的真實,必然要從傳言最多的情感入手,穿越迷霧。另一個原因在於,徐志摩對林徽因的意義,他既是林徽因文學世界的領路人,沒有徐志摩就沒有作為詩人、作為作家的林徽因。同時也是林徽因的知己,是生命中不可取代的存在
和林徽因一樣,大眾對於徐志摩也有很多很多的誤解。比如有人說,徐志摩的詩里看不到祖國,看不到流血的土地。我想那是因為他沒有認真看過,讀過徐志摩全部的詩,他只看到了再別康橋,愛眉小劄。只要你認真去看徐志摩的詩歌散文集,你很容易發現他實際上有非常強烈的浪漫主義的愛國熱情,對於國事也是非常憂患,他關心政治,最早的願望是投身政治改變中國,早年留學英國的時候一度非常同情勞工運動,後來對蘇俄革命也有洞若觀火的觀察。放棄政治學從事文學之後,他也是一直有極高的文學抱負和理想,甚至於,選擇陸小曼,很大程度上也是最初以為可以和陸小曼成為文學的同路人。但是,這樣的徐志摩我們一樣是選擇性地視而不見,或者說,懶得去發現。
從生活和情感上來講,徐志摩是追求愛、自由和美的。他最被人詬病的地方就是為了林徽因拋妻棄子,後來又任性地選擇已為人婦的陸小曼,因此被現在很多人說成渣男。但其實,我認為徐志摩真正的問題恰恰不是大家所說的,他真正的問題在於他的不徹底,他其實是過渡的一代,身上有亦中亦西的特質,雖然是個新青年,但也深受傳統的影響,沒有勇氣拒絕父親為他安排的婚姻,該堅決的時候不堅決,以為自己接受媒妁之言也能過一生,直到遇到林徽因,激活了他內心蟄伏的激情,發現自己其實沒有辦法再繼續。
很多人因為徐志摩和張幼儀離婚,說他殘忍自私,卻少有人看到他對自己選擇的婚姻的態度。徐志摩和陸小曼的婚姻其實也並不幸福,陸小曼喜歡奢靡享樂的生活,徐志摩的誌向是文學的成就,為了陸小曼,他到處奔波,兼幾份工作,負債累累,苦不堪言。很多朋友勸他離婚,他卻並沒有,為什麼,因為他要對陸小曼負責,他不忍心丟下陸小曼不管。所以,徐志摩的悲劇某種程度上有性格的問題,他的軟弱,善良,優柔寡斷,發展到後面,反倒是巨大的傷害,但其實也是時代造成的。

Q:他和林徽因的感情關係,來源於哪些史料的支撐?

陳:我在史料方面方面儘量的選用第一手的直接的資料。...總體來我就是希望能夠通過這些舊史料,打撈出一個就是福柯所說的“在著作,在信函、在草稿、在寫作提綱和個人隱私當中表達出來的真實的個體”

Q:談起林徽因,其實一直繞不開她和冰心之間的一些事兒。冰心的《太太的客廳》中,描寫了一個頗不受歡迎的林徽因,到現在,林徽因的感情生活也受到很大的爭議,你覺得這是由於哪些原因?現代人應該用怎樣的眼光回顧這段歷史?

陳:...用怎樣的眼光回顧這段歷史?我想回顧這段歷史的前提首先是,你瞭解歷史的真相,知道故事的真假,然後,才能談得上怎樣評價和看待。就我來說,我很喜歡德國作家君特·格拉斯在《剝洋蔥》里的一句話,他說,人生的黑與白之中,有多少不可言說的灰色地帶?林徽因在給沈從文的信裡面也說過一句話,她說 “我的主義是要生活,沒有情感的生活簡直是死!生活必須體驗豐富的情感,把自己變成豐富、寬大能優容,能瞭解,能同情種種‘人性’,不苛責自己,也不苛責旁人。”這就是林徽因,她對人性的光和影,明和暗,都有十分的自覺。不像冰心,大眾看到的冰心是一直在光明當中。
從君特·格拉斯到林徽因,我其實覺著都是好的態度。對歷史人物,我們應該做的是尋找真相,不神化,也不妖魔化,看到一個真實的,有血有肉的,有真實質感的人,見到光亮,也能看到人性的幽暗處,能給予優容和理解。用我一個朋友的話,某種意義上,其實也是教自己學會和人生的負面、時光的陰影共處,它們某種意義也促成了你。

Q:說到“太太的客廳”,你在書中花了很多筆墨描寫林徽因的“朋友圈”,特別是她和費氏夫婦惺惺相惜的故事。你覺得她的交際圈、她的沙龍是否也深深影響著她本身?或者,你怎麼看待一個人交際圈子和自己的關係?

陳:一個人的交際圈當然是非常重要的。你是什麼樣的人就會有什麼的交際圈。而這個交際圈反過來又會滋養你或者影響你。林徽因的交際圈,通過她的客廳,她的沙龍,我們可以看得非常清楚。辦沙龍,本身也可以看到林徽因的精神特質。她十幾歲時就在父親林長民的客廳裡面當女主人。那個時候林長民的客廳真的是談笑皆鴻儒,往來無白丁,但是聚會又是按照英國的下午茶的傳統進行的,這使得林徽因早早就兼得中西文化。中和西都是她生命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英語非常好,甚至讓英語為母語的費慰梅都自感慚愧。她自己也說,在認識費慰梅之前,總覺得若有所失,缺了點什麼,有一種精神上的貧乏需要營養。可見英語世界,西方文化的接觸和活動對她的重要。但與此同時,她從來又不會用西方文化來鄙薄中國文化,始終紮根在中國文化的土壤當中,這也是我覺得特別難能可貴的地方。
她的客廳也遠遠不是冰心寫的那樣的一種有閑文人的引導出來的一種靡靡之風。對林徽因來講,它其實是一個沙龍,對於當時學者圈、文人作家圈來說一個特別好的公共空間。你在這裏可以發表自己的任何的觀點,關於學術的觀點,關於藝術的觀點,甚至關於政治的觀點。平等探討,自由生發,在亂世當中,可以有一個這樣的公共空間,對這些留學歐美的知識分子來說,是難能可貴的。

Q:書中也詳盡地描寫了作為建築學者的林徽因,如何看待她和梁思成各自在建築學上的成就?兩人的專業和興趣有何異同?

陳:我曾經寫過一篇關於梁思成的文章,題目叫《從林徽因開始的建築人生》。林徽因少年時期和父親去英國的時候受到作為建築師的女房東的影響而決定學習建築。她回國以後,告訴了梁思成自己的誌向,而梁思成會學建築完全是因為林徽因。所以我覺得林徽因與梁思成不僅僅是夫妻,其實作為學者在建築研究上也是互為一體的。
在專業研究上,他們倆當然有不同的特點。我在書裡面也寫到,梁思成非常用功,以拙匠自居,林徽因卻非常有靈氣。對林徽因和梁思成來說,氣質和性情上的不同對他們的研究並不構成障礙,反而成為互補。梁思成自己就非常欣賞有靈氣的作品。他的很多文章,也是要找林徽因潤色。用他們的好友費慰梅的話來說,他們之間是一種氣質和技巧上的平衡,是完美的組合。這讓他們成為志同道合的最忠實的同路人。我經常覺著,他們是最懂對方,也是最支持對方的那個人。五十年代針對梁思成大屋頂的大批判,林徽因說過一句話,她說,梁先生是什麼人,他是一個搞學問的人,他所有的東西都在他的學問裡頭,現在要否定他的學問,他還剩什麼,什麼都沒有了。這句話讓我特別感觸,也非常感動。到了1955年林徽因去世,梁思成左右為難,如履薄冰。可以說,他作為大匠的生命,他的學術生命,是開始於和林徽因的因緣,也是結束於林徽因的離開。

Q:你剛剛也提到了“大屋頂”,那你如何看待“大屋頂”建築現象所帶來的爭議?對於這種建築形式,後世是如何評價的?

陳:對於建築,我並不專業,只能談一點作為閱讀者的感想。我覺得林徽因和梁思成最初對於大屋頂的評價其實很謹慎的。林徽因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在這篇文章裡她說大屋頂有很多優點,但也會造成材料的極大浪費。其實,早在民國時期便有一陣建“大屋頂”的跟風潮,梁思成和林徽因當時都十分反對。
但是,他們的這種謹慎在那個保護北京舊城的方案失敗之後發生了變化,“大屋頂”對他們來說變成了求其次的一個次優的方案:既然這個牌樓、城牆都保不住了,那麼他們就希望在牌樓、城牆拆除了之後,通過中國建築的輪廓來保全北京舊城的風格。我覺得,他們最初只是想作為一個樣板提出來,然後供學界來批評探討和討論的,但是他們沒有想到那個樣板實際上變成了一個示範。然後伴隨著這個示範,全國就掀起了一個的建築創作上的復古主義的熱潮,各個修建單位都一哄而起,最終的結果就是給我們的新中國建設造成了非常巨大的浪費,自然引起了爭議。
看這個問題的時候呢,我們要客觀看待梁思成和林徽因。我們不要給他們封神,他們不是神,有失誤的地方。跟風而起的大屋頂建設的確跟他們是有關係的,但是這樣的一種浪潮也不是他們的力量所能左右的,所以把問題全部歸咎在他們身上也是有失公平的。

Q:正如你所說,他們和當時的規劃者有一些磨合和交鋒。現在有很多人都大力讚揚梁思成和林徽因,甚至帶有一些悲壯的色彩。那你如何看待林徽因和梁思成對於北京古建築的保護付出的努力,這樣的努力是否也影響了他們未來的命運?

陳:我在書中說道,安身立命的那個東西真的決定的是一生的命運。在那個時代中,林徽因和梁思成的命運從他們選擇建築史研究的時候就已經註定了。林徽因的兒子梁從誡說過:“我家三代都是失敗者。”對於北京古建築的保護來說,林徽因和梁思成當然是失敗了,他們輸給了一個大趕快上的年代。
客觀來說,梁思成、陳占祥當時為了保護北京城,保護北京城的古建築提出的梁陳方案,在當時,不一定是一個完美的方案。比如,當時和梁陳方案唱反調的北京建設局的趙冬日,到今天仍然認為,把北京舊城完好無損地保留下來,在西郊大興土木,這是當時的國力完全不允許的,是人的力量達不到的。客觀來說,梁思成的方案,在當時顯然是過於理想化,過於宏大,只是一腔熱血,沒有看到困難的、複雜的現實。提供的解決方法也過於激進,缺乏可行性。但是,如果把它作為一個理想,我想在今天仍然是能夠令人動容的,並且,它會啟發後來者的思考,關於發展和保護的難題,到底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我想,在任何時候都是不過時的,只要我們還追求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只要我們還紮根在這塊土壤,只要我們還看重我們的歷史和過往。

Q:近年來,女性主義者的聲音越來越大。而林徽因既獨立、有個性,又有才華,韻味十足的形象受到不少女性主義者的推崇,甚至部分學者直接認為她是女性主義作家。你怎麼看待這種觀點?你認為林徽因透過作品反映出來的女性觀是怎樣的?對當下婦女有何啟示?

陳:林徽因毫無疑問是個先鋒女性,內心強大而獨立。但是,她從來不是激越的女權主義者,革命的口號和林徽因是沒有關係的,她的強大和獨立,是因為從小以來被平等相待,自然而然涵養而成的
當然她也有事業和主婦之間的平衡,她也有苦惱,但總體來說,她還是苦在其中,樂在其中,她是用全力生活的一個人。林徽因如果對我們當代女性如果有一點啟示是,我想那就是,不必高喊口號,忠實於自己,做自己。
從女性的視角出發,我想我們所處的時代,相比林徽因的時代,又有很大的進步,我們是幸運的。我個人認為沒有必要讓自己成為一個激烈的女權主義者。太過刻意強調女性的身份,反而容易讓女性自己陷入到困惑和焦灼當中去,反而有可能你的姿態會顯得過於用力。
女性有女性的特點,男性有男性的特點,大家依照自己的特點做自己的擅長的事,在自己力所能及範圍之內做到最好,這種自洽就是很好的一種狀態。


 探密《林徽因》張清平專訪

以下節錄

周:你在這本傳記中,把徐志摩刻畫的也非常傳神,那麼在你的理解當中,徐志摩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張:徐志摩是一個非常可愛的人,可能林徽因喜歡的也是徐志摩身上那種詩性的靈動,像孩子般天真和單純的品質,林徽因在《悼志摩》中寫到:"我們失去的不僅僅是一個這樣的朋友,我們失去的是一個在這個世間上很難找到的這樣一個人格。"
當然有很多人不喜歡他,包括魯迅,我覺得這不是別的分歧,是性格的沖突。魯迅先生的經歷、出身,對社會這種透徹的認識,和徐志摩是不一樣,徐志摩的可愛之處是天真,雍容,對一切都能包容。可能有很多人批評他、指責他,包括對他的感情,但是他對別人,對一切都是持一種理解和包容的態度。那時候在北京的社交圈子他走到哪,哪就活起來了,馬上就像一團火一樣,環境就被點燃了,大家都非常快樂,愉快。

周:這本書描寫了林徽因,同時也描寫了那個時代的一群知識分子的共同特征。為什麼會在那樣一個時代背景下,會產生這樣一群學貫中西的知識分子的群體?

張:我也想努力地探尋這一切,他們是這樣一群知識分子,家世都比較良好,出身士紳家庭,少年時期飽受中國傳統文化的浸染、熟讀中國國學﹔青年時期又接觸到了五四的民主、科學知識,出國留學,又得到了西方文化、民主科學的滋潤,使他們成為古今知識分子中一個很特殊群體,學貫中西、根基深厚,對中國的傳統文化既有很深的理解和造詣,對西方文化又有很好的理解和掌握。
他們身上確實有一種精、氣、神,他們穿著長袍,穿著馬褂,可是看上去這些人特別有根。有黃鐘大呂、中流砥柱的感覺,有金石氣質。他們能夠不為物欲所動,什麼時候都能夠堅持自我。
包括林徽因、梁思成。林徽因15、16歲跟著父親遠渡重洋,整個歐洲都走了一遍,后來又留學美國。從小她的家世就那麼優越,父親是司法總長,她家裡各種人也都見過,各種世面也都見過,出國以后,各種東西也都見識了,這種人確實是“不為浮雲遮望眼”,寵辱不驚

周:書中關於林徽因在三、四十年代的生活應該是您的兩個重點,尤其是他在40年代和梁思成一起風餐露宿,在野外考察古建筑的生活,是您用的筆墨比較多的。

張:對,這個部分是一次又一次打動我的部分,前期北總布胡同時期的林徽因,生活非常優越,物質條件、精神條件都處於最輝煌的階段。一個人在輝煌時期保持自我,完善自我,還比較容易做到。可是在苦難中,還能堅守自我,這是很難的。即使是在最優越的時期,她們也和很多上層知識分子不同,他們還是走一條非常踏實的做學問的路,和丈夫一起去山西、華北一帶做古建筑考察。那時候交通非常不便,乘著驢車,有時候連驢車都沒有,全靠步行,跳蚤、虱子、土匪出沒。到了四十年代,在李庄的時候,林徽更是因貧病交加,而且幾乎都斷絕了經濟來源,天天要靠典當度日。

周﹔但是她可以花三十多塊錢,毫不猶豫地去給梁思成買用於測量的皮尺。

張:那是在雲南時期,到了四川就更苦了,什麼都沒有,家裡縫縫補補的,林徽因自己要去做這樣的事。而且她有肺結核,吃不了什麼東西,一點營養品也沒有。有時候朋友從重慶、昆明,帶來一罐奶粉,就是高級補品。好不容易申請來一點經費,發了工資,所剩無幾,用這點工資又要維持生計,可是他們非常樂觀,我看梁從誡先生的回憶文章,真是一次一次被感動。梁思成去宜賓典當家裡的衣服,說這件衣服可以紅燒,這塊手表可以清燉,那真是一種面對貧寒,面對苦難的微笑,他們那種笑不是強作歡顏,確實是一種大家風范,他們相信這苦難是暫時的,他們心中有信仰,他們心中有美好,所以他們可以不在乎眼下的這份苦難。林徽因在那樣的苦難環境裡,把對自己對建筑終身的愛,化作了學術著作。...

周:梁思成和林徽因的突出成就您認為是哪些?

張:建國前從1930年到1945年,他們夫妻二人共同走了中國的15個省,200多個縣,考察測繪了200多處古建筑物,很多古建筑就是通過他們的考察得到了世界、全國的認識,從此加以保護。比如像河北趙州石橋、山西的應縣木塔、五台山佛光寺等。建國初期解放北平的時候,傅作義處於不戰不和狀態,解放軍派人去清華園找到梁思成說,如果傅作義先生決意要戰,我們可能進攻北京,請你標注出北京的重點古建筑,以便我們的炮火能夠避開,梁思成和林徽因很快在軍事地圖上標志出這些重點文物建筑。當中國人民解放軍要解放全中國的時候,又派人找到梁思成,把全國需要保護的古建筑文物都在軍用地圖上標注出來。那麼東、西、南、北的幾路大軍都帶著軍用地圖和梁思成標志出來的這些重點文物保護一塊上路了。可以說這是中國共產黨最早的,關於文物保護的普及性的教育。建國以后這些單位由國務院頒布為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更加詳盡地標明了建筑年代、歷史意義,重新修筑的年代。我們今天走到全國各地看到的這些古建筑實際都是梁思成他們最早的功績。

周:在這本傳記當中你還特別著墨梁啟超先生,幾次摘錄了梁啟超先生給梁思成,林徽因的信,給我留的印象特別深,是不是您是在有意識地這麼做?

張:是的,梁啟超是中國一代學屆的領袖人物,他自己經歷了很多,也看到了很多,他最后把自己定位在中國的文化建設上面,那麼他希望自己的孩子都在學問上有所成就。他把他的孩子們都送出去留學。有的學美術,有的學歷史,有的學建筑,有的學考古,都是非常扎實的學問。他后來說,我的孩子裡還缺學生物的,他讓思庄去學生物學,可能思庄不太喜歡這門學科,改學了圖書館學。他一方面是在為整個國家的文化建設去輔路,另一方面他又非常尊重孩子們的選擇,這些對他的后代都有很大的影響。他確實是一個精神的父親

周:你在寫這本書的過程當中,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態或一種什麼樣的情緒在伴隨著你?

張:林徽因是一個非常有激情的人,1945年美國專家給她檢查身體,說她不會活過五年了,她能夠支撐下來活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跡。可是她活了10年,支撐她的其實是一種精神、是一種激情、是一種靈魂在飛揚。她的研究生就說:知道林先生病入高肓,是一個病危的人,可是真正和她一接觸,談起她所熱愛的事業的時候,你眼前就是一個健康的人,她的眼神是那麼明亮,她的神情是那樣美麗,她完全是為藝術獻身的一種人。
 

 陳新華:我竟因漫長而完成了《林徽因和她的時代》

以下節錄

Q:這本書也給了我重新認識林徽因的機會,主要是在她的性格方面。她的健談、她的好勝,還有她的幽默感……都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結合她庶出的身世,陳學勇以《紅樓夢》裡的探春來比擬她,我倒覺得她像林黛玉和賈探春的結合體,不知道這樣說是否準確。

陳:不管是林徽因庶出的身份,還是她在大家庭中的位置,她處理父母之間的關係,處理自己的母親和林長民另一個姨太太之間的關係,小小年紀當家,打理一個大家庭的飲食起居,那一份幹練和早熟,是和探春相仿佛的。所以,和陳先生一樣,我在書裡也有同樣的比擬。
但脫離了林家的環境,我自己以為,林徽因其實是簡單、純粹,真實地感受世界,又擁有強悍的生命力的。從這個角度而言,黛玉和探春的結合體的說法也未嘗不可。說林徽因擁有強悍的生命力自然不是指身體的健康,她實際上擁有的是一個林黛玉的身體。她強悍的生命力在於,即便是這樣的健康狀況,她仍然始終充滿生命的活力,充滿人生的意義感。我自己特別喜歡楊絳翻譯的一首英國詩人蘭德的詩,“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 我自己認為,林徽因就是這樣一個在自然和藝術裡存活的人,她的一生,一直在執著地追求藝術和美,這是她的生命動力,哪怕困窘到一貧如洗,病痛纏身,但只要烤著人文和藝術之火,她就可以取暖,可以堅持。一個最好的例子是,1945年她到重慶就醫,美國的胸外科專家判斷她最多可以活五年,林徽因實際上是1955年去世,這期間她完成了清華大學建築系創系的繁雜的工作,完成了國徽和人民英雄紀念碑的設計,研究並且搶救傳統的景泰藍工藝,最終比醫生的預言整整多活了五年的時間,實際上,她是以病弱的身體活出了生命的奇跡。但對林徽因來說,這樣的生命姿態,也意味著,藝術之火一旦萎滅,生命的動力便也隨之消失。可以看到的是,1955年伴隨著國內對古建築的拆除,對大屋頂的批判,林徽因很快就離開了人世。

Q:考慮到傳記寫作者經常容易被傳主影響,會對傳主產生感情和敬意,您是怎麼平衡這個問題的?人們在評論林徽因時,也有時會稍微提到她在文學上產量不豐,建築研究又多從屬於梁思成等。

陳:今天回顧林徽因,的確會有很多人說,林徽因在建築學上的成就是以梁思成為主的,文學上的創作又不夠豐厚。誠然,作為新舊之間的女性知識份子,林徽因要平衡事業和家庭,並且一生多病,飽經動盪,種種因素綜合,使得她的才幹沒能得到最大的發揮。但是,我想,這並不妨礙我們今天追懷林徽因。首先,從事業上而言,林徽因是梁思成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撐和靈感來源,他們在建築史的研究工作中始終是互相支撐,互為一體的,沒有林徽因,很難想像有身為大匠的梁思成的存在,我們不能僅只依據紙面的署名而輕易判斷林徽因對中國建築史研究的貢獻。其次,在文學創作領域,林徽因一直是以“業餘興趣”自居,創作數量並不夠豐厚,這種述而不作,是一種遺憾。但她對文學的推動我想也不僅僅是在於自己的寫作,還在於她甘於為人作嫁裳的熱情和付出
總而言之,從建築學到文學,林徽因在不同程度上,不約而同都成了某種意義的隱身在幕後的人。這一點,是大眾不容易看到的,我們看到的,往往是台前的成就。北大的陳平原先生說過,什麼樣的歷史人物值得追懷,不全是取決於事業,更多是性情,這句話我很贊同。對於大眾而言,他們的學問,我們不一定能有多少瞭解,所知道的,往往是這些知識人的性情、操守、追求。他們也是因為這些東西,成為挺立在亂世裡的一座座豐碑。

Q:您與傳主同樣為女性,我其實能感覺到傳記文字中的那份理解與共情。對照林徽因以及書裡其他女子的人生經歷,對今日的女性又有什麼啟發?

陳:林徽因的寶貴之處在於,她擁有一個強大的自我和豐富的內心世界,心裡有真正的平等,雖然也困惑於家庭和事業之間的平衡,但總體來說,她從來沒有把自己局限在情愛的方寸天地裡,當然也從來不會把自己的價值依附於任何人的身上,而是一直執著地追求自我的實現,執著于探尋人生的意義。
不僅僅是林徽因,她的同時代的女性,包括淩叔華、冰心甚至陸小曼、張幼儀,雖然各自有不同的經歷,其實都經歷了一個逐漸走向獨立的人生的過程。張幼儀離開了徐志摩,雖然痛楚,但時過境遷,也意識到若不是離婚,她可能永遠都沒辦法成長。
在我看來,林徽因和她身邊的女性對我們最大的啟發,仍然是這種精神上的獨立和平等。這種平等和獨立,不是以摒棄女性身份,模糊性別界限,加劇男女對立為前提,不是激越的性別分離主義,不是革命的姿態,而在於內心的自洽,既能充分自我認同,也能以自己的特質實現獨立的人生價值。

Q:林徽因的為人和文藝觀,核心是“真”。“真實”誠然是具備力量的,但它也有灰色的部分,我們應該怎麼去把握這些藝術家性格中與作品裡的“真”呢?

陳:“真實”是我的寫作宗旨,也是我在這本書裡反復強調的,我認為是林徽因最大的特質。我一直以為,所謂“真善美”,之所以把“真”放在前面,不是因為“真”必然會產生“善”和“美”,而是因為,失去了“真”,就不會有真正意義的“善”和“美”。
林徽因的真實,反映在她的文藝觀上,就是她的創作理念,是將“永恆的人心”高懸在文學之上,執著於還原人性的真實。

真實的人性是什麼樣子?前幾天我的一位朋友,北大哲學系的程樂松老師寫了一篇文章講他自己在疫情下的省思,文章最後說,“我們既不是活在理性與秩序的清朗之中,也不是在無序與混亂的永夜之內,而是在清朗與晦暗的交界處,讓黃昏永續。”他是基於對疫情中的每一個個體的觀察者的學術的反思,但這句話放在這裡似乎也適用,真實的人性,必然不是一派的光明,必然是光影交疊、明暗結合的,如同張中行所說的“幽微”,這才是人性的真相,幽微處的熹微之光,才是人性的動人之處。見不到人性的灰色地帶,見不到人性的幽微之處,一味地神化,或者妖魔化,我想,往往是造成歷史悲劇的最大的原因。

 

後記於07/01:

最近這陣子返來復去回想經歷過的,主要原因是C姐和MD都找我說了一些大學的往事。

我必須承認,我這人最大的問題是永遠無法擺脫過去,而且是好的過去。某個人在我心中永遠會保持在他最好的那個樣子。
如此一來我便很難恨人,也很難真正看見別人,因此可能引起對方並非感激而是逃避和憤恨。

有時我在想,我曾經有很快樂的時候,那時我並不知道為什麼。
然後我又有許多很不開心的時候,那時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這可能就像林徽因說的,我必須使一切「在無聲中忍受,默默地等天來布置我,沒有一句話說!」 

我想要什麼? 每我寂寞時看一次就鼓舞一次對這民初文人情感生活的嚮往。
我想要的便是這視情感如貴金,視名利如糞土,不把友情視做困絆,這等還未受到現代通訊和消費主義挑戰的價值觀。

這或許是一種奢求,我或許會像梁思成一樣,輸給一個大趕快上的時代。
有時我覺得我是在用這會溺死人的寂靜來懲罰我自己的無能,平庸如我居然膽敢奢望要過上那種矜貴的生活,豈不是像諷刺小說中那些天天念想著嫁入豪門的小姐們,同樣愚痴,同樣可悲。

我覺得什麼是最珍貴,知己之情,了解。
無論何種樣的情感,你能懂得,都是不容易的。
我或許是要求太多了。世上不幸的人何其多,要滿足一個小小的要求還輪不上我。

但就像這一生都不幸的梵谷信中說的那樣:

「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團火,路過的人只看到煙。
但是總有一個人,總有那麼一個人能看到這團火,
然後走過來,陪我一起。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他的火,然後快步走過去,
生怕慢一點他就會被淹沒在歲月的塵埃里。

我帶著我的熱情,我的冷漠,我的狂暴,我的溫和,
以及對愛情毫無理由的相信,
走的上氣不接下氣。

我結結巴巴地對他說:你叫什麼名字。

從你叫什麼名字開始,
後來,
有了一切。」

在他發瘋的時候上天沒有拯救他。
為此悲傷的一切我也沒有話來說。我們不過都是靜靜等待被布置的人。

 

後記於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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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陣子去看了 婁燁 的《蘇州河》。

看了很悲傷。想到了我已經遺忘很久的大學時光,有機車和整天悠閒,就以為可以同全世界作對。
到最後不是現實背叛了我們,是我們那點懦弱蒼白的愛情和友情。

我老往書裡的電影裡的那一點美夢幻想,就像美美往身上貼牡丹花一樣。
我會是你的牡丹嗎? 我會是你的牡丹嗎?」那樣追問。

我曾信過的愛過的都沒有回答。牡丹的那個我往那灰白夾雜、悲歡聚散的蘇州河奮不顧身地一躍。
而美美的我活著,清清楚楚地持續在剩下的日子裡唱。

 

後記於10/31:梁從誡:「母親的英文名字叫費麗斯(Phyllis),為了紀念她,我為我女兒也取英文名叫Phyllis,我女兒到美國留學,去拜望費慰梅,她竟然不承認我女兒的名字。她說,在她心裡,Phyllis就是林徽因,除了她,誰也不能用這個字。」

 

後記於2022/02/03:有時候我覺得很難過,我的一生到目前為止並未如我所願有許多真摯深刻的關係。但我想這有很大一部份問題或許是出在我不夠有勇氣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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