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栽日記

看完《愛與黑暗的故事》後，還是深深為裡頭沉重的氣氛所影響。

裡頭的一句話：「沒有人能知道關於另一個人的任何事，甚至關於他們自己…活的無知，勝過於活在錯誤中。」
又想起最近剛看完的《里斯本夜車》原著，兩者俱是在探討自我的追尋，以及當中所伴隨的希望與失望。

我們看著別人時，眼中多少是編織出來的故事，我們對我們自己又抱持多少不切實際的幻想。隨著過去越來越多，未來越來越少，當我們一步步被人生慢慢凝固的時光困住時，我們能坦然面對每一個夢醒的時刻嗎？       

我原本覺得這些話過於無病呻吟。

但今天我想到L，我曾經以為我夠了解他，可是回想那三年半，他豈不是持續做出讓我驚訝的事，不論是冷酷的幼稚的甜言蜜語的。每一次我都以為我早看過底牌了，但他面無表情再翻起一張的樣子仍讓我打顫。

要說他做過什麼出乎我意料的事實在太多了，也都是可大可小的事。不過我覺得《愛與黑暗的故事》對我人生而言重要的一點，在於它讓我知道「失望」這個情緒，它讓我認出它。

雖然還年輕，我也不是沒有失望過，不論是青少年時對父母、對學校、對自己。前男友做出什麼傷害我自尊的事時這個情緒尤其在我身上重重踐踏過。

但我總是甩甩頭髮，告訴自己他會變好他會體認到我有多好；即使分手了，也告訴自己永遠有明天。我沒有認出這個狡猾的敵人，我是如此年輕，世界都在告訴我凡事還有盼頭。它不跟你正面對決，所以在面對那些艱困時刻我以為我面對的只有「悲傷」，事實上它在陰影處，等著我們自以為屢敗屢戰的時候一舉撂倒我們。

《愛與黑暗的故事》捧著它的照片，我就像在閱讀鳥類圖鑑那樣，認出了這個情緒，這個陰影處的賊。
然後一夜之間，我長大了，從女孩變成女人，世界再也不是遊樂場，妳甩甩頭髮的第二天也不再會有白馬王子。我認出了這個情緒，從此我知道要怎麼在人生中去搜尋它的身影。

一段關係中最大的失望，在於我們以為我們瞭解對方。
那三年半我幾乎是傻傻地快樂地愛著他，雖然傷心過很多次，但我不懂人心那種程度的複雜，只是把那些不快樂理解成青少年電影的煩惱。直到水壩的第一個裂痕生成，我盯著它，突然發現要是我想錯了—要是這個人真的不是我以為的那樣—一切反而說得通。

一次又一次會自問到底錯的多離譜，一次又一次想追究是不是我們從不那麼瞭解過彼此，我認出了那個感覺。我現在知道了，讓我躺在距離他幾千公里外沙漠星空下仍能掉下眼淚的那個情緒，是美夢幻滅之後的「失望」。那時候我的確有設想過，要是我從不自認為那麼了解他，會不會比較不傷心。或許「活的無知，勝過於活在錯誤中。」是對的，如果我們永遠也沒辦法知道真相，是不是保持無知真的遠遠勝過自顧自編造的夢。

當他說出：「我不知道跟妳在一起有什麼好處」的時候，我以為我傷心的是他覺得我沒用。但其實不是。
我傷心的是那時候我們一經在一起三年了，走過不少事。

當他問我如果那個女生死掉我會怎麼樣，那個表情我沒辦法忘記。
我以為我傷心是他仍堅持要找她。但其實不是，是他真心覺得我有可能是那樣的人，他在暗暗評估我，然後已經因此厭惡我。那時候我們已經在一起三年半了。

我理解Fania自殺，就像我跟他說分手一樣。我們必須停止失望，否則那樣的地獄足以讓人生不如死。

後記於05/18：「愛與黑暗的故事」某種程度也暗示了我這樣性格悲劇的那一面。我過去只意識到它的上坡，卻沒意識到落入凡常之後我的窒息，恰恰是Fania萬劫不復的原因。
我逃離了一次。當我終於擺脫過去時，簡直是重新呼吸到第一口空氣。Fania轉著頭，試圖呼吸。

我能夠忍受嗎? 其他人從不懷疑，從不懷抱與世俗無關的幻夢。那我呢? 夢的盡頭會有我的活路嗎?

後記於05/24：節錄自今天讀到的《愛的歷史》中「生命的原貌即是永恆的失望」一段：

「正如第一次有人偶然摩擦木棍產生了火花，人們也在偶然中第一次感到喜悅和悲傷。有段期間，新的感情一直源源而生，絕望很早就出現，遺憾亦然。
人們初次體驗到固執時，一連串的感情隨之而生，一方面是憎恨，另一方面是疏離與寂寞。
臀部逆著時鐘搖擺的特地動作說不定引發了狂喜；
閃電則讓人們初次體驗到敬畏。或者，說不定是一個叫做艾瑪的女孩的軀體引發了敬畏。
驚喜之情則跟一般人想像的不一樣，它並非馬上出現，而是在人們習慣了許多種感情之後才油然而生。等過了足夠的時間，有人初次體驗到驚喜；
而在某處，有人也初次體驗到懷舊。

有時人們感覺到了甚麼，但因為沒有字眼來描述，所以沒人提起。『感動』或許是人間最古老的感情，但描述它、甚至只是為它命名，卻有如試圖捕捉某個看不到的東西。
( 話又說回來，人間最古老的感情說不定只是困惑。)

體驗了感情之後，人們對感情的渴求日增。他們想要感受得更多、更深，即使有時感情強烈到令人傷心也無所謂。人們對感情上了癮，不時努力發掘新的感情。或許就在這種情況下，藝術因而誕生。藝術引發了永恆的喜悅，也帶來了新的悲傷，諸如生命的原貌即是永恆的失望、暫時免於一死的寬慰、對死亡的畏懼等等。

即使是現在，許多可能存在的感情依然尚未現形，仍有許多超乎我們的想像。偶爾，當一曲沒寫過的樂章、一幅沒人畫過的畫作出現在人間，或是發生了某件令人無法臆測、預期，甚至描述的事情，世間便出現一種新的感情。然後，在漫長的感情歷史中，有這麼百萬分之一的時刻，我們的心澎湃洶湧，接納了感情的震盪。」

一切或許正如尼采所說：「因為有藝術，我們不致於被真相所毀。」

後記於2021/11/17：「失望是一個智慧發生的時刻，因為失望只會發生在我們和真相相遇的時刻。可以說，一個人產生失望的過程，就是他不斷認識這個世界的真相的過程。而人生很大一部分的痛苦，都是來自拒絕接受失望。」—小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