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栽日記

這陣子在小兒科跟的主治醫師，可謂人人聞風喪膽。
也不知幸或不幸，一個月的訓練居然前兩周完全沒有病人入team，因此前兩周我完全沒有見過她。
但在我還沒見到這位無緣的主治的14天裡，許多老師、學長姐和護理師一聽說我的主治是誰誰誰後都會先倒抽一口氣，然後不忘關心我的身心健康。真可謂響噹噹大名如雷貫耳的真實寫照。

不過真的見到這位主治後，覺得她真的還好，甚至性格是挺可愛的，就是講話不柔軟，不會轉彎，在晨會有什麼不同意連主任都敢反駁，看我們該有什麼要教訓的也會直接指正。
套句病患和同仁們常用的形容：沒有同理心。
她自己倒也知道人人對她的評價，總會在查完房後甚至上完課後，對著我們說她自己性格沒辦法就是如此這般，並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叫我們不要學她。

「我知道我就是很機掰，對你們特別嚴格，但因為我自己也是這樣被教出來的，我知道嚴格是好事。其實哪個 VS 對你們說的話，在往後的人生中都不會重要，揀自己想模仿的模仿，榜樣有正有負，我也可以做你們的反面教材。」

所謂的特別嚴格是多嚴格呢 ?

我第一次打她的病歷時，才按了暫存鍵根本還沒送出，總醫師的電話馬上奉命打來了，說拼字哪裡錯誤云云，句子不可用被動須用主動，檢驗數值必須貼上並加上評論，如果有拉有吐要加上每天次數併餵食習慣包括種類與頻率等等。
我和PGY學長兩人左修右修，最後只得第二天VS一句：這病歷的故事寫得不清不楚。
再一開看她最後親自改過的部分：ED 被改成 Emergency department (ED)、increased W.B.C[11]被改成 WBC count elevated(11)、elevated CRP 改為 elevated CRP level 等等。

查房時須對病患的狀況自己有初步的想法，且在VS親自查房前須看過一次病人以匯報最新狀況。

我倒也不覺得有哪裡太嚴格，我覺得這些其實是基本要求，其他師長不要求並不代表有人要求就是出格。
況且比起沒空修改學生病歷的老師，我寧可有一位對病歷要求嚴格的老師。我這兩周學會的記述技巧可比過去來的扎實。

今天老師話異常多，聊一聊後開始講起她新近被病人投訴一事，說她高高在上。
她又照往常講起自己個性就是這樣討人厭、沒有同理心。她毫不轉圜地講著自己就是覺得解決問題勝過安慰別人，她不想在急診看到燒到40度的小孩就表現的擔憂，懶得在身高門診對喋喋不休的家長好顏色。
她講得如此篤定，卻又一遍又一遍彷彿要說服自己。我聽一聽便明白，她其實是很受傷的。跟她認識的這10幾天來，她每一次對自己性格缺陷的重申，都在試圖掩蓋自己的失落。

後來我想一想，或許是我從小成長背景的關係，我對所謂「無情」的人，並不會特別恐懼。說真的，這些人比起我的某些家庭成員已經算有人味了。
更何況我覺得老師只是「講話不留情面」，並非真的「無情」。我不認為在工作上「不留情面」有什麼錯，只是每個人所謂「對事不對人」的處理方式不同罷了。

老師起碼真誠，有話直說，且在工作倫理上正直 ( 為病患著想不會為了安撫給多餘的藥，該注意的問題都會仔細交代PGY )。

比起這樣的人，我無法心平氣和相處的反而是過於細膩的人，聊天三句不出「藝術」、「美」、「心理學」，花大量時間自拍、打磨自己形象的人。
同樣是渾身插滿了刀子，要把刀柄轉向外側，輕聲細語又不無驕傲地宣告自己身上都是刀子：「因為我充滿感情啊，充滿感情可是細皮嫩肉的，要是碰到會痛啊」，嬌滴滴地，是多麼容易。所謂豐沛可掐出水的感情，除了自己之外誰都不同情。

像老師這樣把刀子轉向裡側，一副無所畏懼，背負著無情形象的刺蝟，每當被碰一下都渾身傷口。在那樣粗俗、毫不文藝的外表底下，我看到真正的同理心—為病患打算完了就走，不浪費時間安慰沒有病的人，工作若有不精確處必然指出不管對方是誰—夠強壯而不需要目光的同理心，是真正純粹的同理心。
既然可以憐憫為了孩子發燒而不理智的家屬，為什麼不原諒老師身為人或許不知道怎麼柔軟呢？仔細看一下，可以看見她是用她的方式在柔軟，在舔舐傷口。

晚上老師值班再次來查房時，又像上午一樣比平常駐足更久，與我們東拉西扯就是不走。我知道她還在受傷，可是她絕對不會說出口的。
「不要學我啊，我是反面教材」，她拉扯一陣後，才依依離去，大概心裡還在想著那封投訴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