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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大夜時,聽到一旁學姊跟護理師們聊些最庶民的日常,不外乎是哪家開大半夜的早餐店最好吃之類。

自大五開始進入醫院,便以半個月至多一個月的周期在科間流轉,那時開始失去了從小天天得見同學的熟悉感,有些人甚至一句正式道別也沒就從此不曾真正再見;
大六結束時離開台中和同樣六年的室友,在各層意義上離開一個明知不會再回去的家。


看著急診眾人閒暇時閒話家常,就在那奇異的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某種這段日子始終說不上來的感覺。

像我這種難捂熱的人,看著過去的同學們出國留學找工作,想像那些我因醫學院而錯失的動盪人生時,沒發現自己這三年來早也以另一種形式踏上遠行。

換科時捧著根來草草埋下,等十四天大限一到再連根刨起,背起整個人連帶所有痕跡,準備到下一畝田地落腳。
於我而言,生活沒有那種第二天醒來,很確定自己會擁有某種日常或某些人的那種忠誠。


在民宿打工時,面對夜來日去日日不同的旅客曾有過同樣強烈的疏離,只是那時種根的是我而不安的是他們。

說也奇怪,在想通這件事後,我突然升起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就是一種非常明白我將來走向穩定時必定會十分懷念的輕盈感。


我想我最愛急診大夜的地方,便是這裡不是任何人的家。

夜幕拉下意味規律的落幕,我們是黑暗中載浮載沉的燈火通明,就像外太空中一顆重力相異的小行星,會在此時來到此異世界的都和我一樣是被日常生活扔出來的過客。
進入這扇大門,人們為了日復一日所抱持的定見俱灰飛煙滅。

而失卻了生活做庇護,命運在這裡只能對眾生都平等。

人們在日光背離之際捧著自己的根前來,無常面前,關於錢關於權關於愛的種種階級都必須洗盡鉛華。
因此我對他們彎身探手時只會碰觸到一些連我也未曾失去的、關於生死更堅實的東西。

我掩著夜色躲過日光的注視,捧著自己像過去兩年多來一樣把自己種下,待晨光拉起一日序幕,人人開始他們的一天時,再匆忙連根刨起,回家睡過所有與我無關的日常。

旅行三年來,有種自己越來越輕的感覺,好像可以就這麼飄起來飛過2017直接落在2018,再從24歲空降到25歲一樣。

充滿安全感的生活有時會讓人像喝醉了酒,覺得自己是在參加一場名為「人生」的大型嘉年華;
而失卻了生活就像日日吃素那樣,必須保持警醒,在又一次物換星移時,獨力去尋找太空中你形而上的那一小塊落腳處,親自扎根再刨起,然後扎根再刨起。

或許當下很難相信,但我是這麼相信著——
做生活的黑戶的確是人人在一生中最疼痛的福氣,
就像童年結束時你才能明白那的確是一場關於奇思異想的永生一樣。

 

後記於03/20:取自林奕含臉書

卡謬說 白天與夜晚的思考 內容與方式 本來就不同
臉書是白日我 小說是黑夜我
或是昆德拉說的 「詩的夜晚,散文的白晝。」

 

後記於07/02:

今天去吃火鍋,老闆在我旁邊轉來轉去。我去過好幾次了,我也知道他可能記得我,但這是他第一次上來搭話。他指著我放桌上的悠遊卡,問我那是什麼,接著是住哪裡,讀哪裡,做什麼,這樣硬插進來聊了好幾句。

最後要走時好像忘了什麼東西,想不起來。

結果才剛走,背後就有叫喊著的聲音:「蔡小姐! 蔡小姐!」,回過頭來,雨中見他手舉著我的悠遊卡,飛奔過來:「妳忘了這個!」然後敞開一個大大的微笑,得意地說:「這下我記住妳啦!」

自從我離開L以來,已有多年身上像繞著一團我自己亦不能解開的迷霧一樣,旁人走不近我,我也走不近他們。
但在這下了雨的夜晚,一位最家常最鄰居的大叔握著妳的名字從雨中跑來,也不管我熱不熱絡地同他說話,這麼魯莽地伸出手來撥開我周圍的氤氳,挟帶著大雨硬擠進來,淋得我周身這萬里荒地又狼狽又驚訝。

我把他當作一位日常的使者,這才發現寂寞的日子過久,我差點完全忘了這位稀客一向造次、衝動的模樣。、

 

後記於07/04:

經過這麼多月的辛勞跋涉,老是在監獄裡和犯人在一起,看到的都是最骯髒最可怕最折磨的景象,來到將軍的客廳裡,他感到往昔的生活在向他招手。這往昔的生活是剝去了偽善的外衣的,不是公爵小姐家的那種,而是單純、清潔、溫暖的本質。
在這個遙遠的邊城,居然還有這麼一種文雅的、溫柔的、寧靜的生活。尤其是將軍的女兒和女婿,那麼熱情那麼純潔,真是有種世外桃源的感覺。...他忽然之間就感到一種很平易、很真實的幸福。

他明白和瑪絲洛娃去度過她的流刑期幾乎是不可能的,這種犧牲不禁帶有著虛假的成分。而將軍的生活有一種溫和的折衷,在以前那種無聊的、荒誕無度的生活,和瑪絲洛娃的艱辛、折磨的生活之間,還能找到一種比較人道的,比較道德的,不犯罪的,可愛的生活。 」—《小說家的十三堂課》王安憶談《復活》

我感到自己就同聶赫留多夫一樣,是個因曾經的墮落而自主去留放,和一群政治犯待在一起,然後又復活了的人。
如今我感到一種像家園平靜、永恆的燈光走去的需要,也不知是否是幻覺似的感到那種生活也在走向我。

 

後記於12/02:《無奈的黎明》博爾赫斯

黎明在空寂的街角找到我,我比黑夜更長久。

夜是盛情的海浪,它那深藍的、頭重腳輕的波浪述說著深土的層層顏色、承載著不真實和渴望。
夜總是偷偷的恩賜和拒絕,給予你有所保留的事物,給予你一個黑暗半球的欣欣向榮
這是夜的習慣,我告訴你。

夜的碎波留下了無關緊要的日常瑣碎:一兩個泛泛之交、夢中的音樂和苦澀灰燼的煙霧。我饑渴的心百無一用。

這洶湧的浪帶來了你。
言語、任何言語、你的笑聲和你那如此慵懶的令人如癡如醉的美麗。
我們促膝而談、直到你開始忘記了你的詞語。

絕望的黎明走進了我的城市,來到了我所在的孤寂的街道。
你轉過身的側影、組成你名字的旋律、你爽朗的笑聲:你殘留的美麗我仍意猶未盡。

我將你的一切交給黎明,我失去了它們
我向走失的荒狗講述、我向晨曦時零散的星星講述。 
你那隱蔽而豐富的一生 ...

我要設法得到你:撇開那些你留給我的迷人的表像,我要你所隱藏的容貌,你真實的笑顏—那冰冷的、嘲弄的笑容,只有你的鏡子知道。

 

後記於06/03:很神奇地把我在急診追求的東西描述出來。我浮游的無根的思想,需要一個錨,而急診那與現實拔河說一不二的尖銳感,戳穿了我如夢似幻生活窒息的泡泡。這是我用我的頭腦如何去思考去理解,都做不到的。我老是感覺到有一種不斷毀滅再翻新我自己人生的衝動,或許這就是一種追求死亡的動力,因為我原是一個對真與不真特別敏銳的人。

現實感:李安新片揭示的人生真諦  by史秀雄

昨晚看了李安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感想就是虛偽是無法在死亡面前存在的,戰爭中的人們會完全回歸到他們的本能和本性裡去,所以比利在戰爭中找到的真實感。
對比之下,身處和平的其它人們,則各自有自己的立場,期待和幻想。
每一個角色對戰爭都有自己的理解,也都自以為是地去和士兵們互動。而這些在比利看來都是無比虛偽的,所以才有了他和各個配角的對手戲。
我認為整個片子最高潮的部分就是他們站在舞臺上,看著全場歌舞昇平的時候,那個場面似乎是和平世界裡虛偽的最極致體現。

在虛偽中尋找真實,是這片子裡我看到的最重要的主題,也是讓我最有共鳴的部分,讓我想起自己對格鬥運動的熱愛,其中最極致的體驗就是對抗當中那種絕對真實的恐懼,緊張,興奮的體驗
我想每一個人都應該嘗試著在生活中找到某種形式的真實感,至少我看完本片會特別不希望自己變成那些配角們的樣子:以自以為是的方式在生活的泥潭中掙扎著,渴望著,卻沒有任何選擇是能夠完全忠於自己的,最終淪為一出荒誕人生秀裡一個微不足道的演員。

如果你很少思考現實感的問題,或許是因為你一直都忙於各種看似重要的事情,工作,掙錢,結婚...可是當你有足夠時間獨處,靜下來思考,關注自己的時候,會發現我們對現實感的渴望幾乎可以定義我們的生命
面對重要的選擇時,或許是有標準答案:永遠選擇能夠讓你有更多現實感的事物。功利的婚姻,為錢的工作,奉承的社交,最終只會讓我們的生活劇本被募改,讓我們成為別人現實裡的一片拼圖。

有沒有一些時候,躺在漆黑的夜深人靜當中,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生活,會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空虛,一種什麼都有了但是一無所有的感受?
我自己有過很多這樣的時候,我會在很多獨處的時候,為自己的存在帶來的無意義感在內心默默地嘶吼。當你有這樣感受的時候,或許正說明了你之前的一系列選擇,最終帶給你的是虛偽的生活。

如同電影裡和平世界裡的那些配角一般,你或許也為自己選擇了一個舒適穩妥的生活,你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喜歡這樣的狀態,但是大多數人的選擇一定是最安全的。
電影裡戰爭所對比出來的和平,是在折射生活中的舒適穩妥。每個人都想要,都覺得應該得到,可是這舒適之中,你的本能將不再重要,你的感受和行為將不再源自發自內心的即時反應。因為舒適是一種構建出來的精巧幻象,你以為一切都很安全,但有時候只需要輕輕一推就能徹底崩塌。
你可能會懷疑,真的這麼容易崩塌嗎?如果我告訴你,你的生命只剩下24小時了,你會怎樣想?為什麼人們經常幻想在得了絕症之後,就拋棄了一切本來他們很執念的東西,在有限的時間裡去最大化地體驗一切?因為虛偽是無法在死亡面前存在的。

我只要給你一個足夠清晰的對比參考,比如死亡,就能夠幫助你看清楚當下的一切到底有幾分現實感。當你內心深處最本能的恐懼觸動全身不停顫抖時,你將再也無法用大腦來左右內心,你的思考會變成一團漿糊,你的呼吸和心跳將紊亂不堪,唯一剩下的就是最真實的反射和反應。

我自己在這個問題上還算是比較幸運,從學生時代開始就對現實感有了一些意識。這種意識或許源自從小偏抑鬱和被動的性格,俗氣的角度也可以說是懶惰,這導致我對生活中的許多事情都沒有太大的興趣,也就驅使著我努力尋找那些能夠帶來現實感的事物。因為帶來現實感的事物,是絕對不會讓你無聊或者忽視的

這樣的事物後來還真是找到了一些。我的諮詢師工作就是其中之一,因為和來訪者的互動體驗或許是這世界上最能帶來現實感的事情之一。坦誠是諮詢的關鍵,我和來訪者的所有共同體驗都是找不到虛偽的理由的,因此在工作中的某些時刻,是可以很真實地感到兩個人的靈魂相連。這種時候不多,但是強烈到永生難忘。

我父母和一些朋友也一直不理解我為什麼熱衷於泰拳,拳擊這樣的危險項目。
對我來講格鬥對抗的過程,也是一個帶來現實感的絕佳機會。為了生存而戰的本能會調動你所有的恐懼,緊張和興奮感。站在拳臺上的時候,你是沒有時間慢慢地思考的,你是完全忠於自己的身體和意志的。由此延伸出去,我在生活中享受的,追求的幾乎所有事情,似乎都有著這樣的共性。我一直覺得這種帶來現實感的事物很重要,就好像錨一樣讓我們不至於盲目地隨波逐流,在紛繁的不確定性和變化中感到發自內心的確定。

如果你沿著我的這個思路去思考,可能就會明白為什麼有一些看似無用的東西在我們生活中不可或缺,而有一些看似很珍貴的東西,得到了之後卻並沒有獲得期待的滿足感。或許所有問題的根源就在於,我們太聰明,受過太多教育,掌握太多資訊,所以思考替代了情感,當畫餅般的期待替代了此時此刻的體驗時,我們和現實也就脫離了。

比利·林恩最後選擇了回到戰場,那個讓他覺得更加安全的地方,頗有寧可死在真實的沙場,也不願苟且于虛偽的和平中的悲壯。
而看他故事的我們,或許也有著同樣的選擇要做。我們總是想得太多,感受的太少。我們渴望安全,掌控,可預測性,但是混亂和失控中的那種美感,那種無法替代的激蕩和真實,或許才是答案所在

人們常問我手腕上握拳玫瑰的紋身是什麼意思。如果借用這部片子的角度來說,我是希望自己可以一直留在戰場上吧。祝你好運,比利·林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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