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栽日記

為什麼我不願好好做二十幾歲女人該有的樣子。

一位老友聊到人生規劃時跟我說：「雖然這麼說很俗氣，但妳現在正是人說像花的年紀，該趕緊找個老實的，不要再想什麼有的沒的。」
「我覺得我可能最晚等到三十五再結。」
「女生三十五太晚了，頂多三十三。」

我有點傻了，這跟我說他覺得應該多體驗人生的是同一人嗎？便反問：「那你呢。」
「我比較沒差啊...坦白說...我覺得我並不缺對象....我可以玩到四十歲，也不會找不到人結婚。如果就這樣玩一輩子，也沒差。」我覺得在他面前我的臉已經笑得僵掉了。
「你前幾天不是才舉例說女生到四十幾歲也可以把人生過得很好嗎？」
「我女朋友那可是校花級的，四十幾歲走在路上，都還會有人來搭訕，那不一樣。」

老朋友，你可知道為什麼我不喜歡穿美麗的衣服，迷你裙，高馬靴，像其他女孩一樣戴上閃閃發光的耳環，擦唇膏、拍粉上眼影，讓自己在人群中看起來更亮眼？

18 歲的時候，我替單親家庭的學生做課後輔導。

那時上課之餘總會跟另一個同去的同班男生聊天，那時剛上大學真心想交朋友，也聊些彼此的想法什麼，並無任何羅曼蒂克的意圖。

但有一天他跟我說：「你每天不是T-shirt，就是牛仔褲，你到底是不是女的啊。」
後來聽他跟別人說跟我不熟，於是我也順勢就這麼不熟下去了。

我可從來沒想過他外表如何，只單純覺得是個可以聊天的對象而已。
這就是一個男生對另一個女生試圖接近他的想法。每天穿牛仔褲的 boring girl。

19 歲的時候，我交了我 puppy love 之後第一個男朋友。
他說他家人對我頗有意見，問是哪方面的意見，他說：「我媽說你太瘦了生不出來。」

往後三年多裡若他家裡有什麼不愉快，便說我嘴不甜，不會做人；相反的他只來過我家吃過一次飯，而且吃過還忘了有吃過，三年裡從來沒跟我家人有任何互動。
問他為何雙重標準如此，便理所當然地說：「我是長孫啊，你以後若要做長媳得依我們家規矩，就是ｘ家人，你覺得你行嗎。」

後撐到分手，一句：「我不曉得跟妳在一起有什麼好處」，又一句：「你去看看哪一家家庭不傳統，這樣誰敢要妳」「妳還年輕，當然敢這麼做（分手）。」

這就是親眼見過我為人，分享過我思想的男人對我的評價 — 我不過是仗著年輕才敢離開他，否則在婚姻市場中哪有我一個女人說話的權力。
所以他依我的做菜能力、腰臀比、年齡、取悅長輩的能力一一打分，評斷我是個配他不夠格的人。

從那之後直到現在，那重建自我價值的路走得舉步維艱，覺得不論自己做什麼，想什麼，喜歡什麼，都是不重要的，在這個美其名為「自由市場」的后宮選秀中一點意義都沒有。
 

過 20 歲後，正式脫離少女時期，成為有功能性的女人。

媽媽每每要教訓我便端出人還不知道在哪的婆婆：「看你婆家以後怎麼修理你。」
也說我不能吃素，問為何，回答：「因為沒有婆家會接受媳婦不能做葷菜。」

見有個朋友嫁得富貴人家，只是每日需打電話給婆婆請安，並不能周間隨意將兒子帶回娘家。
說我並不羨慕，媽媽悻悻然道：「你懂什麼，為人媳婦給婆家請安是應該的，孫子也不是不讓帶，只是不能太常，這沒什麼。」

我曾經是非常愛美的女孩，就跟我所有的朋友一樣，但漸漸地我討厭自己有看上去美麗的可能，

因為我討厭男人目光在我身上停留或許因為我看上去可愛；
因為我討厭那些男人豪不避諱地宣示他們的快樂只跟我的唇膏、睫毛、洋裝有關，並這是我應盡的義務；
因為我討厭或許他們對我伸出友誼之手只是為了我看起來有功能，夠格做他們通往不朽路上閒情時的美麗插曲。

我有多失望，一次又一次發現，他們對你的耐心、興趣，在他們發現你沒有可能性後瞬間無影無蹤。
我還不可以生氣，必須有教養、優雅、落落大方，為的是我應該自己要知道「人家當時本來就沒事為什麼要來幫你接近你，你有給他什麼好處嗎」。女性這邊指責亦然，若我不知道，就是我的錯。
你們應該要相信就是有人會這麼傻，從來不知道失去性吸引力，或是拒絕「給甜頭」，要自己知道認錯。

熟知自己是商品是無罪的，我表現得像自己不是，那才是「不檢點」的定義。

如果我看起來一點都不美麗，我能避免這些傷害。
如果我看起來一點都不美麗，我就不會不小心取悅了不愛我的人。
如果我看起來一點都不美麗，我便不會惹出詐欺的官司。

老朋友，當你在說女人應趕在花期正盛時找未來不會三心二意的老實人嫁了，我很想當作是你做為朋友對我善意的規勸。

當然你知道你自己並不會是那些老實人之一。

你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姑且這麼說，是要我找沒你優秀、不懂得（或是你覺得沒你有能力）規劃精彩人生、傻到居然會被女人綁住的「老實人」。
 

老朋友，當你說你覺得你大可以盡情享受人生，反正你不缺對象的時候，你可知道說出這句話背後的涵義是什麼。

我們不是你公司的報表，不是數字，不是一張張大頭照上面標記著年齡跟子宮健康度。

那時我很委婉地跟你說你並不懂女人需要做的犧牲，你也沒往下問，心不在焉的划著手機。
過去你並不會這樣的，那是在你還沒進入資本市場，意識到自己成為人生贏家指日可待前的事。

你不可能真的懂，生下來就有子宮，因而人人認定你未來有一天，理當為另一個生命付出所有包括健康的感受。
你不可能真的懂，世界處處暗示你，身為女人最重要的不是多麼忠於自己，而是多懂得營造女人味，讓周圍的人舒服快樂的感受。

當你說你才有權盡情體驗人生，而這對你而言很重要時，你有沒有想過，坐在你對面的是你打 15 歲起認識的人，而我除了性別之外沒有一丁點身而為人的期待跟你不同。

你口中所謂對象，無論 0-100 分的對象，以你的能力你將不會缺乏，這點我對你跟你自己一樣有自信。
不過就也只是對象而已。

老朋友，當你說出我的狀況跟你的校花狀況不同時，我已經認識你快十年了。
但你告訴我，我的價值建立在我走在路上有沒有男人會回頭。此時如此，往後亦然。

我並不是陰道、不是乳房、不是精緻五官、也不是我身上任何會讓你們男人賞心悅目的配件。
我是你的朋友，有所愛，有所想，有所思，會呼吸會動有感覺的另一個活生生的人。

當你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發現你跟我全心以對三年卻只叫的出我哪個部分幾分的男人沒什麼差別。只是他是三年，你是十年。

你將展翅高飛。像你這樣優秀的人，無論身在何方都會是食物鏈的王者。叢林中你可以飯來張口，這點你已經漸漸領悟到了，而你不可能再從知道變成不知道。
一個曾經人人渴望的女人又有什麼，在不停流逝的歲月前，她也只能為一個有能力、初出茅廬的小伙子揀選的對象，一個你口中「很棒的人生體驗」罷了。

你不知道我終於明白了什麼，
進入體制的時候，有些男人會因懂得尊敬他們過去不明白的關於人跟人之間的奧秘而昇華；有些男人則會意識到自己有本事贏者全拿，也會真的那麼做。

我仍愛你如老朋友理所應該之愛，為你我共擁過的時光浴泳慷慨真誠。但我此時真的沒辦法喜歡你了。

後記於10/10：

DKNY創辦人、時尚設計師Donna Karan被問到好萊塢知名製作人Harvey Weinstein的性騷擾醜聞時說：
「不是Harvey Weinstein的問題，你放眼望去現今世界上每個角落，瞧瞧女性如何打扮自己，如何透過展示自己的外在來索求什麼東西。
她們求什麼？無非就是招惹禍端而已。」

(“It's not Harvey Weinstein, you look at everything all over the world today, you know, and how women are dressing and what they're asking by just presenting themselves the way they do.
What are they asking for? Trouble.”)

新聞出處

後記於2020/09/01：

其實與其不斷說服自己他只是一時無心，他不過是還沒有成熟，我就乾脆一點承認我非常不舒服就好。
我真的真的很難過必須放棄這一切。但說實在話，就跟我放棄取悅我姐的時候感覺一樣，我覺得當我放棄這些人的時候，我確實像自己多了，也輕鬆多了。他所有那些有意無意貶低我的話，我真的都可以很乾脆就讓它隨風去了，但我真的很痛心，因為這個人是我多年的老朋友，我誠心信任過的人。

有時我在想要是我的心能夠狠一點，我的人生會容易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