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0010525928.jpg

誰要相信,徹底改變慣常生活的關鍵時刻必定驚天動地、內心情緒強烈震盪,便是大錯特錯。
…事實上,真正牽動人心的生命經歷往往平靜得不可思議,
既非轟然作響、火花四濺,更非火山爆發,
經驗發生的片刻往往不引人注目。當其革命效應發揮作用,讓人生進入嶄新的一頁,帶來全新的生命旋律,而這都是在悄無聲息中進行著。超凡脫俗的高貴正在這神奇的靜默中。

《里斯本夜車》我是大約三年前第一次看到電影。
看完之後久久不能平復,才又去找了原著來看。

電影和原著都很好看,但本質上有相當不同。
原著是相當哲學性的小說,幾乎沒有什麼劇情進展,整整400多頁都是相當生硬的反覆詰問;
電影則保留故事中較具戲劇性的角色 ( 甚至誇張這種戲劇性 ),而去除了故事中只具有哲學功能的角色,並且將主角 普拉多 一生的故事,處理成一個大致上的三角戀 ( 不過不是很糟糕的那種,只是對原著故事中的這段故事線做了強調,甚至其中有很多片段我覺得改的非常好 )。

過了多年再重讀一次原著,有了另外一番滋味,也終於能體會其中一些比較深沉的隱喻。
不過我覺得這本書帶著十分重的天主教思想 ( 或者應該說試圖打破天主教思想。不過「試圖超越」與「禁錮」這兩者於寫作上的意義是差不多的 ),這個信仰體系本來之於我就沒有很重,所以讀起來要同理需要一番工夫。

這本書神奇之處是,主角 普拉多 從頭到尾都沒有真正出現過,但他彷彿是全書最鮮活的人物,或許有些讀者甚至會覺得他比某些有血肉的人還真實。
於思想上,他是我們每個人心裡最正直的陰影,壟罩著那些普世的困惑,諸如人生真正的意義、溝通的可能性,和清醒及自欺。

讀此書需要十二分的精力,但過程又暢快淋漓,就像書中的教授所說:「我感到十分疲倦但狂熱...但或許這種清醒,本身就是狂熱的一部份。

 

整本書最長也是最重要的散文,提點了整本書的主要思想,也就是 普拉多 少年時代的畢業演說:《 崇敬與憎惡上帝的話》:

我不願意在沒有大教堂的世界裡生活,我需要教堂的美麗與莊嚴,抵禦平庸的世界。
我願意舉頭仰望教堂明亮的窗,讓這非世俗的色彩撩亂我的眼。
我需要它的輝煌,抵禦骯髒單調的制服。
我願意置身在教堂逼人的寒氣中,需要那專橫獨斷的沉默,抗衡兵營操練場上空洞的吼叫,追隨者俏皮的閒話。
我想聆聽管風琴的華麗音調,需要超脫塵世的音樂澎湃我心,抵禦刺耳可笑的進行曲。
我愛教堂中的祈禱者,需要看到他們的眼神,抵擋膚淺與漫不經心的險惡毒素。
我要閱讀有力的上帝言詞,需要《聖經》韻文中的非凡力量,對抗我們墮落的語言與政治口號的專制獨裁。我不想生活在沒有這一切的世界。

可是,還有另一個我不想生活的世界。
在那世界裡,人的肉體與個人的獨立見解備受輕視和詆毀,我們能經歷到最傑出的事物被冠為罪惡。

那個世界逼迫我們向暴君、虐待狂與暗殺者奉獻愛,不論他們野蠻的腳步在大街小巷踏出令人麻痹的回音,還是如貓一般無聲無息匍匐而過,手舉雪亮的刀劍從背後刺穿受害者的心臟。
站在高高佈道壇上的人竟要求我們原諒這樣的貨色,甚至向他們頂禮膜拜,天下豈有如此荒謬之理?倘若真有人做到這點,可真是史無前例的虛偽。
殘酷的自制,代價是人格徹底畸形。

我崇拜上帝的話,因為那有詩的力量。我又無比憎惡它,無法接受它的殘暴。
這是份沉重的愛,我必須不斷區分話語的光明力量,與透過文字洋洋得意奴役我們的上帝。
這是份沉重的恨。人怎能憎恨這屬於生命旋律的文字,憎恨從兒時起便深深敬仰的文字?當我們開始意識到可見的人生並非人生的全部時,那些文字宛如火把,為我們指明方向。沒有這些文字,我們不可能成為今天的我們。我們怎能恨它?

可是,我們不該忘記:這正是要求亞伯拉罕如宰殺動物般殺害親生兒子的文字。讀到這一段時,我們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怒火?對這樣的上帝,我們作何感想?主不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嗎,怎會指責約伯偏離信仰?難道不正是他創造出這個約伯?為什麼上帝卻像凡夫俗子般,毫無原由地讓一個人陷入悲慘境地,那樣做是公平的嗎?約伯豈沒有抱怨的理由?

上帝話語的詩文如此震撼人心,讓萬物寂靜,讓所有反駁傷痕累累。正因如此,一旦人們對聖經加諸我們頭上的無禮要求和施加於身的奴役再也忍無可忍,就不能只是隨手將之棄置一旁,而必須遠遠拋掉。
聖經宣揚的是個脫離現實悶悶不樂的上帝,想要大規模限制人類生活的上帝,將人生困在唯一一個毫無伸展餘地的點上,那就是遵從。
我們深深憂傷,背負沉重的罪惡,因臣服形同槁木,因懺悔失去尊嚴。我們額上帶著灰十字,往主的墓地走去,儘管被主駁斥上千次,依舊抱持期望,讓自己在主身邊得到更好的歸宿。可是,主已將我們所有快樂和自由全部剝奪。在這樣的主身邊,我們怎能獲得更多幸福?

但那些源於他,又回歸於他的話語何其美妙!擔任彌撒儀式中神父助手時,我對其愛不釋手。在祭壇前的燭光剪影中,那些話讓我深深醉了!那是衡量萬物的準則,那是再明確清楚不過了。當我發現,人們竟然認為世上還有其他重要話語時,我簡直不能理解。那些話語裡的每一句都代表下流的消遣!
直到今天,只要聽到葛利果聖歌,我還會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在不經意的瞬間隱隱哀痛,因為從前的癡迷被叛逆取代,再也追不回來。當我第一次聽到下面幾個字時,叛逆如火舌自心底竄起:心智的奉獻犧牲。

倘若沒有好奇心、疑問、懷疑和爭辯,我們怎能快樂?沒有享受思考的快樂,那幾個字一劍斬斷了我們的頭顱,無疑在要求:感覺和行事皆要違背自己的思想,讓我們的心靈四分五裂,命令我們犧牲付出,而犧牲的,正是快樂地核心:內心的完整和人生的和諧一致。
在帆槳戰船上做苦役的奴隸,雖然手腳受縛,卻能自由思考。但我們的主卻要求我們成為奴隸,親手把自己推向深淵,還得做得心甘情願,滿心歡愉。世上還有比這更譏諷的事嗎?

無所不在的主,日日夜夜觀察我們,時時刻刻把我們的言行記錄在功過簿上,讓我們不得安寧,片刻不讓我們擁有自己的空間。
無法擁有隱秘,這對我們意味著什麼?除了主之外,任何人都不得抱持自己的思想和期望?無論是過去的宗教法庭,還是當今的審訊機構,拷問者無一不知一個道理:只要斬斷人們通往內心的退路,讓人一直處在亮光下,不讓他獨處,或是得到寧靜,便能撬開他的口。拷問者以此方式盜取我們的靈魂,等於摧毀了我們內心的孤寂,而我們對那份孤寂的需求,正如呼吸之於空氣。
我們的主是否想過,他用肆無忌憚的好奇心與可憎的愛看熱鬧心態,竊走了我們原應不朽的靈魂?

誰真的願意長生不老,永世長存?要是我們知道,無論這一天、這個月或這一年發生過什麼事,都將無足輕重,因為以後還有無止境的年月日,一切將會何等無聊乏味,還有什麼值得我們看重?
無須計算時間,永遠不會錯過任何事,永遠不必著急。一件事今天去做,或明天去做,全無所謂。在永恆中,即便是百萬倍的疏忽也都微不足道,再也無須後悔,反正彌補的機會還有的是。我們將無法體驗生活,因為其中的喜樂皆因我們意識到時光流逝;
在死亡面前,悠閒度日的人才是冒險家,成為違背立即行動準則的十字軍騎士。當任何事,所有人,隨時隨地擁有充足的時間,人類怎還有可能享受消磨時間的快樂?

同樣的感覺第二次出現時,便不再有第一次時的感受,重現的感覺讓感受褪色。一旦同樣的感覺出現過於頻繁,持續過於長久,大家必定心生厭倦和疲乏。想到日子將永無止境,不朽的靈魂怎能不滋生出強烈的厭惡和絕望的呼喊?
感覺不斷在變,我們也隨之改變,是什麼,就是什麼,因為它們脫離了原來的模樣,因為從情感迎向未來的那一刻起,便遠離了原有的模樣。
當這股洪流流向永恆,成千上萬的感覺必定在我們體內聚集,遠超出我們這些習慣在可見時間裡生存的人的想像。於是,我們聽到永恆生命這個詞時根本無從得知,未來會向我們做出何種保證?假設在得不到安慰下,我們活在永恆中,有朝一日在強迫中獲得拯救,我們又將成為什麼模樣?我們不知道,那是否是種賜福,我們也永遠無法得知。因為有一點我們非常清楚:永生的天堂是一座地獄

死亡賦予人類美麗和恐懼的瞬間。唯有死亡,才讓時間有了生命。為什麼偏偏我們的主,我們無所不知、無處不在的主卻不知道?為何主要用永恆威脅我們?對我們來說,不正意味著難以承受之空虛嗎?

我不想活在一個沒有大教堂的世界裡,我需要大教堂彩繪玻璃的光芒、寒氣逼人的肅穆和其霸道的沉默,需要管風琴潮汐般洶湧澎湃的音響,需要虔誠人們的祈禱,需要神聖的文字。
我需要所有這一切。
然而,我同樣需要自由,反對一切殘暴。所有這些,缺一不可,沒人可以強迫我在其中做出選擇。

 

 

父親—天父

普拉多的人物設定,聰明張狂、正直誠實、對自己或旁人的懈怠絕不心慈手軟。

他的父親對外嚴厲剛正,普拉多曾親眼看見他宣判一名竊賊入獄而震動一生;但他對兒子又是無比驕傲,以有距離的方式小心愛著,他的父親就是上帝天父形象具象的化身。
我注意到,您在家時行為舉止並不像法官。您不像其他父親那樣愛評判,幾乎是極少表態。可是,父親,我還是從您的少言寡語、您的沉默裡,感覺到了判決,法官的判決,甚至是司法的判決。...
我能想像,您是有正義感的法官,心存善念,且以善行事,而非判決時心狠手辣、不容妥協的法官...可是我始終為你在法庭裡審判他人而深感痛苦。...
...有時我想,我做的一切只為了一件事:搶先解決我或許認識,但對其卻一無所知的可能指責。...

我崇拜上帝的話,因為那有詩的力量。我又無比憎惡它,無法接受它的殘暴。
這是份沉重的愛,我必須不斷區分話語的光明力量,與透過文字洋洋得意奴役我們的上帝。
這是份沉重的恨。人怎能憎恨這屬於生命旋律的文字,憎恨從兒時起便深深敬仰的文字?

普拉多 於演說中慷慨陳詞。

想著父親迫切的願望:要我成為醫生,來解除像他這樣的人身上的病痛。我因為他的信賴而愛他,又因為這動人的願望強加在我身上的重擔而詛咒他
普拉多在日記中對父親的看法,與他對上帝矛盾如出一轍。
他對自己生命源頭的又愛又恨,是他身為長子與生俱來的重擔。 
( 我身邊的長子 ( 並非單純獨子,而是真正排行第一的長子 ),很多真的都有同樣的心理機制,所以我認為這是一本以「人類視己身為上帝長子」的情結為出發點的書 )。

父子之間小心翼翼又充滿矛盾的愛,在兩人的一生中從未被明白提起:「我呢?我幹嘛不自己先提起?答案簡單明瞭:要我責問您嗎?那可萬萬做不得。這不啻讓家庭轟然坍塌。不僅做不得,連想一下都不行。

最後他的父親自殺,並留下一封信指兒子對他的恨是他生命終結的真實原因,這豈不是出自人類對於親手殺害上帝長子、有拒絕上帝殘暴之愛願望的某種負疚感:
你為了我成為醫生。如果沒有我受難的生命,讓你在陰影下成長,你會成為什麼人?我欠你的債。你不用為我的病痛和我失去抵抗力而負責。
...他們會將一切歸咎於我的病痛。拒絕也會致人於死地,而他們並不熟悉這種想法。
你呢,我的死會讓你滿足嗎?

 

母親—瑪莉亞—人間父母

相較於 普拉多 成功而性格突出的父親,他的母親形象模糊,被刻意扁平化,在書中眾人僅偶爾提到過她的名字—瑪莉亞。

我不認為取這個名字是純粹的巧合—與聖母同名,也與 普拉多 一生的純潔至愛 瑪麗亞 同名。
她和後者是同一概念的兩面:一個是 普拉多 肉體的故鄉,一個則是 普拉多 精神的故鄉。

「媽媽,妳在我身上成功施展一記絕招...這真是一記完美的絕招,加諸在我一生的負擔,莫此為甚...妳指望我—妳的兒子—成為一個最完美的人。至於哪方面完美,並不是太重要...
我根本不可能去抵抗存在我心中的妳。妳的招數太絕了,太完美了...
還有另一個妳透過自己意願,強加在我身上的東西...那就是妳為我取的名字。阿瑪迪歐.伊格納西奧...只有我知道這箇中原因,因為我聽得出妳的聲音,是一種虛榮的虔誠。...

普拉多的母親就是我們人間父母的化身,甚至可以說是母愛的化身,那樣難以割捨,卻又像蛛網一樣,以密密的期許和自豪交織在每個人的生命中。
為了回報這份母愛,我們必須不同,起碼必須跟其他人都不同。

最後,作為 普拉多 一生知己的 瑪麗亞,對教授解釋了 美洛蒂 和 法蒂瑪 都不曾理解的,那份 普拉多 難以驅逐的鄉愁:
「…他的鄉愁並不是一種對於熟悉感和愉悅的渴望,反而是要深刻得多,某種觸及到他靈魂的東西:是一種躲進堅固、備受防護得內心大壩之後,讓自己的靈魂受到保護,免受所有危險之火和惡毒的暗流襲擊的願望。…普拉多保護自己這一點,解釋了在他的鄉愁中,為什麼恐懼和災難始終如影隨形。…
普拉多終其一生對火車抱有狂熱的熱情,火車駛離月台奔向未知的遠方,是他心靈的縮影,但每當火車離開,便有千絲萬縷宛如重力的鄉愁讓他難以放下。

「你抱著你第一本書,跑來念『里斯本是我們的首都,是一座美麗的城市』給我聽時,才四歲...那不只是清晰,言語間還充滿了愛意,讓兩句簡單的話聽上去如同詩歌。( 這麼想很可笑,但我時常在想,這兩句話應該就是你鄉愁的源頭,你所欣賞的那種傳奇鄉愁。你雖然從未離開過里斯本,不可能懂得什麼鄉愁,但你在有能力經歷過它之前,一定就擁有這份感受。... )」普拉多 的法官父親於信中這麼描述。
普拉多 於孩提時代過早展現出來的,那份對里斯本的鄉愁,是羈絆他心靈那份世俗親緣、母愛的象徵。

 

語言

旅程果真開始後,他才在火車上體悟到對清醒的全新感受。
這與葡萄牙人(此指 普拉多)心智上的無比醒覺是否一脈相通?這種清醒是否以孤獨為代價?或兩者截然不同?

普拉多的一生深陷極度的孤獨中,這是他對自己恪求清醒的代價。
「我們所做的一切,全是出於對孤獨的恐懼,是這樣嗎?...孤獨是否最終只是一種存在的恐懼而已,因為我們實在想像不出它的對象。...

故事由一位博學的語言學教授貫穿,他和 普拉多 橫跨近半世紀對於語言、文字的共同偏執,是全篇哲學思想的網眼:
若沒有孤獨,如何會想對文字精雕細琢,又對粗糙散漫的閒談痛恨入骨;但若不是意識到文字終有空隙,又怎會感到如此無力的孤獨。
有時候,我覺得普拉多的靈魂就是語言。他的靈魂是用文字組成的。這點,我從未在其他人身上體會過。」普拉多的小妹 美洛蒂 這麼形容。
普拉多曾經擔任過彌撒中的助手,孩童時在祭壇上手持聖燭,第一次釋放出他的熱情,而上帝的話語光輝燦爛,神聖不可侵犯。然而,其他書本上的文字漸漸深入他內心,蔓延滋生,直到他將所有外來文字放在金秤上篩選秤量,冶煉出自己的文字。

「法蒂瑪死後不久,他便開始寫作。他說:『這是在與麻木的內心搏鬥。』幾個星期後又說:『為什麼我沒有早點寫作呢?人若不寫作,就不可能真正清醒,也無法瞭解自己,更不用說認清自己不是誰。』

一生用語言試圖理解他人,用文字試圖理解自己的 普拉多 在是否有這麼一個真相值得他追求的謎題前徘徊不前。
我們瞭解對方,卻經常不願意知道自己究竟瞭解什麼。尤其當我們發現,介於我們得所見與他人所相信的事物之間的鴻溝,大到難以忍受時,我們便更不想知道了。這時,我們需要上帝般的勇氣和堅強,才能完全生活在真實之中。
…在認識他人的過程中,我們的視線會因為自己的期望及幻想而偏移,受蒙蔽。正是這些期望與幻想,讓我們成為獨特、與眾不同的人,成為我們自己。就連內心世界的表面,仍然是我們內心世界的成分,更別提我們對他人內心的看法多不準確,多不牢靠。對他人的看法與其說是揭示他人,不如說揭示的是我們自己。
…我們是否要感謝這堵防護牆,幫我們和陌生人保持距離?要感謝我們由此獲得的自由?

關於語言與文字,書裡有一段非常動人的敘述:
西爾維拉拿出《聖經》,讀著《約翰福音》開頭這一段。
「換句話說,那個字是人類之光。」他說:「唯有當世界上的萬物可以透過言語表達時,它們才真正存在。」
「言語需有韻律才行。」戈列格里斯說:「一種如約翰福音的字句中擁有的韻律。唯有當這些字句成為詩歌,才能真正把光明灑在世界萬物上。正是因為如此,不斷變換的語言之光,才可以使相同的事物看起來截然不同。

 

自身

「誠實」、「意志」,是 普拉多 向他一生最在乎的問題披荊斬棘的兩柄長劍。
他相信,若不誠實,便不能找到自身的真相;
若無意志,便不能在一個無神的世界前行。

「虛榮」是「誠實」最嚴苛的考驗,因此 普拉多 對人這方面的軟弱深痛惡絕:「人必須先忘了人類毫無意義的作為乃無窮盡,才能表現的這麼虛榮。這是極度的愚蠢。

醫生這個職業在人命天平、分享隱私上必無可避的矛盾,讓他不斷產生對自己虛榮感的質疑。
…這樣做(救門德斯)是否真是為了我自己?為自己擺出有能力克服心中仇恨的好醫生和勇者的形象?為了慶祝自我克制的勝利,陶醉在自我征服的喜悅中?也就是說,出於道德上的虛榮,更糟的是,出於再平庸不過的虛榮感?...也許還有一種人們沒有意識到的虛榮,恰好隱藏在完全相悖的感覺裡?
我是一名醫生!這是我對憤怒人群的反駁。或許該說:我曾向希波克拉底斯誓言起過誓,那是神聖的誓言,我絕不可以打破…我感覺到:我想說、我愛說那句話,它讓我興奮,讓我陶醉,因為它宛如神父向上帝起誓?

我是一名醫生。…那是習慣的陰險詭計,阻礙人們反省,習慣製造出幻覺…然而,他依然心存迷惑,他無法不懷疑他在道德上的虛榮。對一個視虛榮為瘴癘的人來說,這份懷疑無比沉重。
於是有了這篇《 失望的香膏》:
失望被視為壞是完全是有欠思考的偏見。未經歷過失望,如何發現期待和盼望?…
我們不該嘆息著忍受失望,想像著生活本該多美好。我們理應尋找、探究、蒐集失望的經驗。發現少年時代崇拜的偶像老化和衰退時,我為什麼會失望呢?因為失望教導我,成功的價值微乎其微?…
一個真正想瞭解自己的人,必定是個想像力豐富又積極好動的失望蒐集者。他勢必像上了癮般追求失望的經驗…因為他十分清楚明白,失望不是滾、毀滅的毒液,而是冷靜與安撫人心的香膏,打開了我們的視野,讓我們看清自己的真實輪廓。
對他來說,失望還不僅限於別人與周圍環境。如果把失望當成通往內心世界的主軸,一定會急切想知道,對自己的失望有多大。

透過主動發掘對自己或他人的失望,以極力驅除虛榮,這就是 普拉多,一個於己於人的劊子手。

但對自身真相追尋的旅途是有盡頭的嗎?
我們生活在此時此地,之前,以及發生在別處的事,都已成為過去。…
然而從自己內心的角度出發,情況迥然不同。我們不侷限在當前,而是遠遠擴及過去。那些源於我們的情感,尤其是那些深植內心,決定我們為何許人,又如何成為我們的情感。這些情感沒有時間性,不識歲月,也不認可時光流逝。…我從未離去,只是活到了過去,或者說從過去走了出來。過去正是現在,不僅是以短促的瞬間回憶形式出現。與「感受」的永恆當下相比,成千上萬個推移時間流逝的變化,如夢般短暫虛無,也如夢般縹緲不實。…
我們不僅在時間上延伸,空間亦然,遠遠超過可見的空間。我們離開某處時,總會留下一些東西;人雖已離去,心卻依然留在那裡。有些事,只有回到原地,才能再度尋得。當單調的車輪生載著我們通向過去的一段生活,不論過去距今多麼短暫,都讓我們駛向自我,回到自己的世界。第二次踏上異鄉的火車站月臺,擴音器傳來播音員的聲音,車站的獨特氣味撲鼻而來時,我們不只是到達了遠方某處,同時也抵達內心某處遙遠的地方,一處或許非常偏僻的角落,我們身在異地時,這角落便深深隱身於黑暗之中。…當年,就在我們一感覺到火車駛離那瞬間傳來的初次晃動,那段時光便此中斷,且被遺忘。還有什麼比一段帶著一切期望再次出現的斷裂人生更讓人激動的呢?
…我們應懷抱適度的幽默和憂鬱,冷靜自信地往來於時空上街擴展開來的內在風景,那風景代表了我們自己。…

於身體而言,你由數不盡的原子分子、組織單位構成,分分秒秒死死生生;於人的心靈而言,時間空間更是扭曲破碎。
所以究竟「自己」是什麼?

我從未見過像他這樣的人,深深迷失在自己的夢中。而且如此憎惡失望。他寫下的東西明明就是針對他自己。胡安 這麼評論。
要是他不對自己誠實到不計後果,那該有多好!...他常說,人理應認清自己的真實面目。這句話宛如對信仰的懺悔。」妹妹 安德莉亞娜 說。
普拉多 對自己的內心千刀萬剮,他對人腦的迷戀,對「坦承」無止盡的渴望,始終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無止境的坦承,顯然是不可能的。…那已經超出我們能力所及的範圍。由於不得不沉默而導致的孤獨,也是有可能存在的。
最終,普拉多 跟 喬治 的決裂,讓兩人認清,人與人之間的坦誠,甚至人對自己的坦承,是條不斷在後退的終點線,沒有盡頭。

普拉多 以為坦承可以終結孤獨,起碼可以終結人對於自身的孤獨,卻發現這條路的代價本身就是無法擺脫的虛無。

 

死亡

《不朽的青春》:
年輕時,我們彷彿終將永生不死似地活著。對死亡的認知,猶如一捲在我們身旁撩動,卻觸不到肌膚的易碎紙。
什麼時候起,一切都變了?那捲紙何時開始纏繞我們,越纏越緊,直到我們窒息?我們如何認知這股溫柔卻也清楚讓我們明白它絕不退讓的壓力?

若說人生有意義,那麼這份意義的終極大敵,就是死亡。

一想到我們終有一死,足以使任何掙扎灰飛煙滅。
無論你一路如何力圖清醒,你最後終將睡去,是這個謎題永遠無解的未知數。
…倘若無法體驗死亡的瞬間,卻又明白死亡的那一瞬確實會到來,我豈有不害怕之理?

那鋼琴!今天晚上它讓我想到,我這輩子還有來不及完成的事。並非事關生活中無關緊要的小小喜悅與一時享受,並非像久逢甘霖的人,而是想去做、想去體驗的願望,唯有做過,才能充實自己的人生、這特殊的人生;缺了它,人生便不完整,好似一件未完成的作品,僅是殘破碎片。喬治 在某一晚做了關於死亡的惡夢時,這麼跟 普拉多 說。

「…他還經常提起《新約聖經》中對死亡的看法缺乏尊嚴。帶著尊嚴死去,意味著認清這就是終點的事實真相後才死去。並且反對所有永生的謬論。
這是一種超人的勇氣。認清或許我們根本沒有來生,或許根本沒有神。
但有一種尊嚴—即便死亡在前—仍有一種尊嚴能讓你與生命的虛無平起平坐,那就是:以意志力正視自己的命運。
「…說到底,人類擁有尊嚴,是因為無論命運何等殘酷,都有勇氣正視自己的命運。…

普拉多 的死亡,是在大腦中植入一顆點滴作響的未爆彈,對於一個如此恐懼人生終將卑微湮滅的人來說,又是多麼毫無尊嚴的折磨。

 

菲尼斯特雷角

在 普拉多 五十歲,父母妻子俱去世多年後,一位奇異的女子闖入他的生活,引起天翻地覆的變化。

普拉多 告訴妹妹,他要跟 艾斯特方妮雅 一起前往 菲尼斯特雷角,書中以西班牙箴言形容其是:在另一邊,除了海水之外,別無其他。大海的邊界,除了上帝之外,無人知曉。
那是他在知道自己生命即將走到盡頭後,對於答案呼之欲出的可能性的一次奮不顧身。
「…我們恐懼著自己的人生無法完整,好似一件未完成的作品,但我們同時卻也意識到自己再無達到預定目標的可能。我們最終是這樣來解釋我們對死亡的恐懼。…

但這次奮不顧身毀了他最後的意志力:
菲尼斯特雷角。我從未像在那裡時那般清醒、冷靜過。從那時開始,我便知道我的競賽結束了。那是一場我從不知道自己已經加入,而且一直身在其中的競賽;一場沒有對手、沒有目標、沒有獎品的競賽。
完整的人生?Espejismo,西班牙人說。是我那幾天在報紙上看到的,也是唯一一個我到現在都還記得的字:海市蜃樓。
我們的生活不過是流沙,在一陣風吹下,短暫成形,下一陣風吹來時,又被吹散。一個徒勞的構成,在它尚未真的完成之前,便已被風吹散。

多年前,普拉多 寫給母親的信《 向媽媽告別失敗》中,是這麼理解「告別」:
與他人告別,同時也是與自我的告別:站在他人的角度,面對自己。
相對地,膽怯的告別是為了讓事情顯得美妙,試著讓過去沉溺在金碧輝煌中,用謊言掩飾陰暗。在這樣情況下失去的,不啻於對自己陰暗面的無知。...

多年後,站在死亡的跟前,普拉多 告別對人生一輩子的追求,告別喬治,做一生最後徒勞的告別。

或許就是他年少時對 喬治 的豪語一語成讖:錯誤的地方在於我們假設有所謂的真理等待我們去發現。所謂的靈魂啊,喬治,只不過是一種單純的發明罷了,是我們一種最天才的發明。...

 

有些事,對我們人類來說實在很重要:痛苦、孤獨和死亡,但也有美麗、崇高和幸福。為此,我們發明了宗教。
一旦我們失去宗教的話,會發生什麼事?宗教因此對我們來說很重要。它留給我們的是每一個生命的詩歌,但是它足夠堅強來承載我們嗎?

普拉多 一生對於神的又愛又恨,相較於 喬治 乾脆的漫不在乎,無疑是沉重的枷鎖。

他拒絕相信命運、相信愛情、相信一時的激情,他是偶然、意志的崇拜者。
又或者他必須這麼崇拜,因為一旦不如此,他等同向一個他不願意就此匍匐的神雙膝下跪。

我愛讀書人的你…即便你對讀書如飢似渴癡迷,讓我覺得怪異…更怪異的,是你對手持聖燭走向聖壇的熾烈感情。我不像你母親,從未想過你以後可能成為神父。你有種叛逆的氣質,而叛逆者無法成為神父。那麼這股熱情最終會引像哪個目標,會尋覓哪件物體?
…你獨立的思想及從字裡行間劉露出來的剛正,好似燦爛的地平線,我多希望自己也能到達那裡,卻做不到。我所接受的教育彷彿鉛般的重力,讓我動彈不得。…

在菲尼斯特雷角,在終點線前,他以為上帝目光以外的地方,普拉多 發現自己已沒有機會贏得這場徒勞的競賽。

 

美洛蒂—脫離上帝的音符

他么妹美洛蒂離開他後,他傷感許久。他很愛這個么妹。我只見過她一次,正如他所形容:輕盈活潑,彷彿是個腳不觸地的女孩。我想像的出來,她難以消受她哥哥的憂鬱傷感,那有如火山即將爆發的面向。

這個充滿活力與魅力的小妹,在電影中沒有出現。

與她嚴肅的兄姊不同,她脫離常軌,哭笑全憑情緒:「我不是父親所生,我是亞馬遜河所生。

美洛蒂 代表脫離上帝束縛的孩子,自由快樂。
普拉多 愛著她,也對於身為幼子的她又嫉又羨。

 

安德里亞娜信徒

「這件事給安德里亞娜的一生帶來了毀滅性的結果。一個人一旦就了另一個人的命,就得迅速輕鬆地與對方道別。救人一命,不但給獲救的人,也給救人的人帶來負擔,沒有人承受得了。」

普拉多 的大妹 安德里亞娜,是 普拉多 狂熱的追隨者,她視 普拉多 為生命的基石,犧牲奉獻,乃至想強加佔有。

安德里亞娜 照顧 普拉多 的志業與起居甚至勝過父母妻子,普拉多對她懷抱感激,卻也懷抱戒心。

最終,普拉多的札記之所以能出版,還是倚靠 安德里亞娜 的傳播。
安德里亞娜 就是 普拉多 的信徒,為他在人間的行走賣命、奉獻。

 

喬治完全的反面

喬治 是 普拉多 從年少時代起的朋友,也是他終其一生除了瑪麗亞以外唯一的朋友。

「要是有人要我在一部辭典裡定義優雅與優雅的反義辭,只要描繪這兩個男孩就可以了,其他解釋都是多餘的。」
喬治 是 普拉多 完全的反面,他不修邊幅,徹底且豪不愧疚的無神論者,來自與系出葡萄牙貴族的 普拉多 完全不同的愛爾蘭貧窮家庭。
「那時他的骨子裡已是徹底的無神論者。我也不清楚我們怎麼知道的,但我們就是知情。一旦觸及這個話題,他便無動於衷地引用一段自己家徽上的銘言:主是我們堅固的塔‧」

「喬治能讓普拉多平靜下來…普拉多在一開始就快要抓狂。以他易變的形而上學觀之,需要冗長思考的人最終竟然會贏棋,實在有違他的世界觀。不過他很快便開始吸納喬治的鎮靜,一個始終清楚自己是誰、又何去何從的人方有的鎮靜。聽起來不可思議,不過我還是認為普拉多需要定期被喬治打敗。他難得贏一回時卻快樂不起來,這不啻於被他抓進緊的山崖轟然坍塌了。
「這就是喬治,堅定的無神論者和理智的浪漫主義者,普拉多需要他才能變得完整」
「喬治簡直就是年輕的貝克特(荒誕派戲劇派)」

普拉多成為醫師,而喬治成為藥師,兩人自學生時代起相輔相成,形影不離,直到最後以一盤棋終結友情。

 

胡安—尊嚴

胡安 是反抗組織的成員。

喬治和我,嗯......我們下過一盤棋,就一次,雙方平手。可是一旦涉及反抗運動計畫,尤其涉及周全巧妙的欺敵計畫時,我們就成了戰無不克的搭檔,像對雙胞胎般心靈相通。
在世俗上,他與 喬治 相似 ,兩人棋逢敵手,同樣冷靜、明確。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理解喬治。直到今天,我仍認為那種謀殺站得住腳。持相反意見的人過於輕率,照我看是缺乏想像力。

我救回屠夫的性命,是否是種虔敬的行為?因為他暗自懊悔,不再深信基督教義和禮拜儀式?一直緬懷祭壇燭火超塵脫俗之光?...是否在我的意識中,在我靈魂深處,當年那個神父助理與暴君謀殺者之間終於展開一場短兵相接的激烈搏鬥?帶有救命之毒的針插入門德斯的心臟時,是否等於神父與謀殺者握手言和?那舉動是否說明雙方都如願以償?
他是普拉多的反面,是普拉多心中暴君謀殺者的具體顯現。

但在精神上,他更接近 普拉多 與 喬治 的反面:相對於前面兩人喜愛巴哈,胡安 彈得一手好琴,更喜愛舒伯特的簡約單純。
戈列格里斯 見到他時,他已是個生活接近不能自理的老人,並在當年的拷問中失去了彈奏鋼琴的能力。兩人所有的對話內容,都環繞著「尊嚴」這個命題。

和 普拉多 與 喬治 不同,胡安 以身體的卑賤,力抗了人生的虛無與殘暴,他沒有正面的迎擊神,而是以務實、堅韌,用蠻力扮演好人的角色。
「我建議過他,換到其他幾家舒適些的養老院,但他就是一定要待在這家。『一定要簡陋,』他說:『在經歷了那麼多的事情之後,我告訴自己,一定要是簡陋的。

 

法蒂瑪—世俗之愛

「唯一沒被他禁革的人是法蒂瑪。她可隨心所欲。在整整八年的婚姻中,他對她無比寵愛。他需要一個被自己寵愛的人,這就是他。」

相對於 瑪麗亞 的精神之愛,法蒂瑪 與 普拉多 家世相當,無論在容貌、才智上,都是 普拉多「合適」的伴侶。
「沒有誰配得上誰的問題。不只是因為根本不存在天意,也是因為沒有可以操縱一切的人。不,因為人與人之間,根本不必然需要超越偶然的需求和墨守成規的強大力量。...
一個為偶然性辯護的律師,不會因此削弱他的愛情,也不會因此少些忠誠,反而會更加珍惜。」

法蒂瑪 柔弱、善良,喜愛小孩,或許帶點稚氣,代表世俗眼光中的女性面,與整本書陽剛的男性力量做出抗衡。
「我只有一次感覺到你 ( 父親 ) 仍然知道什麼是女人,那是法蒂瑪來的時候。你沒有變,但一切都變了。那是怎樣的一個磁場!而我如今才第一次體會到...

但在精神世界上,她從來沒有與 普拉多 平起平坐,普拉多 對她行使了丈夫、男性、保護者等人間義務,那是他旅途的必要,卻不是旅途的終點。
「她的臉勻稱美麗,如大理石潔白...不是個布娃娃,我得說,不過也說不上來,她就是有點...幼稚。我無法證實這一點,不過我想他約束著她,自己卻沒察覺。他是個很有自制力的人,沒有絲毫控制欲,完全沒有,卻將一切置於自己的掌控之中。他光彩照人,遠在常人之上。基本上,他的一生根本就沒有留給女人的位置。她死後,他深深受到震撼。

安德里亞娜 描述 法蒂瑪 在普拉多父母過世後也跟著離世後,普拉多 如何跟人間一切告別:
「他從未在公開場合哭過,在法蒂瑪墓前同樣沒掉淚。他將手塞在外套口袋裡,一直盯著棺材看。我從未見過他那種目光,以後也沒見過。那是必須將自己擁有的一切統統埋葬的眼神。
他站在那裡,彷彿早已為告別作好準備,知道那意味著他將從此進入自己的人生。」

 

瑪麗亞—天使

瑪麗亞和喬治,就像是他的守護神。」巴托羅謬神父這麼說。
除了 喬治,瑪麗亞 是 普拉多 唯一的朋友。
普拉多 終身與她保持一段距離的依戀,這輩子卻沒有吻過她哪怕一次。
是的,普拉多愛她,以一種獨特的純潔方式愛著她。...他愛她,崇拜她,對,就是這樣:他崇拜她!
他愛她,」美洛蒂描述:「她是他一生中沒有過肉體接觸的至愛。如果說他從來沒有吻過她,我也絲毫不以為奇。但是,沒有人,沒有任何女人,可以超越她。如果說有人知道他所有的秘密,一定就是瑪麗亞。某種程度上來說,只有她,唯獨她清楚他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當 戈列格里斯 問起 瑪莉亞 的姓氏時,神父回答:「您現在問起,我才想到,或許我們根本不想知道那女孩姓什麼。打聽出女孩的姓反而讓人覺得奇怪。好比沒人打聽聖人、戴安娜或伊萊卡的姓氏一樣。
後來 戈列格里斯 才打聽到 瑪麗亞 姓 亞維拉:「跟聖女泰瑞莎一樣。所以在學校哩,大家都叫她聖人。要是她聽到,會氣得抓東西丟過去。
亞維拉,與 瑪麗亞 故鄉 亞維拉 同名,是西班牙海拔最高的城市,是聖女大德蘭的誕生地,接近天堂象徵的地方。

若 普拉多 的生母瑪莉亞是聖母的化身,那 瑪麗亞 就是天使的象徵。
她出身類似 喬治,與 普拉多 階層完全不同,卻擁有其他人沒有的那種同理、安定人心的力量。
他熱愛火車,對他來說,那是一種人生的象徵。我真想坐在他的車廂裡,和他一起出發。但是他不願意這麼做,他只想讓我站在月臺上,如此他可以隨時打開窗,徵詢我的意見。
他希望火車啟動時,可以帶著月台一起前進。我則應該像天使一樣,站在一起離站的月台上,站在天使的月台上,與他形影不離。

普拉多得知自己腦內有一顆動脈瘤後,在生命走到盡頭前的最後七年,常常來到瑪麗亞的家中寫作:「我在這裡寫的東西,都是最危險的。寫作即沉默...在妳這裡,就像在受到保護的安靜避風港裡。

 

艾斯特方妮雅生命之流

「有一點我很清楚:當艾斯特方妮雅出現的時候,我一點也不感到訝異。真的就是這樣,除非你得到了這樣東西,否則你永遠不知道自己還缺少什麼。然後就在那一瞬間,你全都明白了,那正是你所缺少的東西。世界對他而言突然變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模樣,截至目前為止的秩序轟然塌陷…她就是這樣一個女人。
那時她才約二十五歲。她不只是學院裡愛爾蘭人手上那顆鮮紅色足球而已,更可以說是所有鮮紅色愛爾蘭足球的集合體。這點他一定感覺到了。她賦予了他人生得以完整的機會。我是說,就一個男人而言。

瑪麗亞 如此描述 普拉多 唯一一次試圖對她隱藏自己的時刻。

他不相信愛情,向來避而不談。他視愛情為平庸之物。他只相信三件事:慾望、滿足和安全感。這些全都曇花一現,最快消失的是慾望,然後是滿足,可惜就連受人關愛的安全感也遲早會破滅。
生命的苛求,所有我們終須克服的東西,真是太多太龐大,遠超出情感所能承受。唯有忠誠永存。他認為忠誠不是感情,而是意志,是決心,精神的擁護,將偶遇和偶然產生的情感轉化成必要。

喬治 口中還未遇到 艾斯特方妮雅 的 普拉多,以意志力頑強對抗命運。
但在他尋尋覓覓始終不得完整的人生中,他是否也迴避不掉那種心裡深處的呼嘯?
他在《我的內心,有如一輛行進中的火車》裡寫道:
…有時,我會大吃一驚:火車隨時可能脫軌。真的,每次想到這點,我便驚恐萬分。然而只有在少數狂熱的片刻,這樣的想法才會彷彿一道福賜的閃電般,掠過我的腦際。

安德里亞娜 描述哥哥在 艾斯特方妮雅 之後,再也無法聽 法蒂瑪 生前最愛的白遼士:或許是他意識到,在那個女孩之後,他再也回不去法蒂瑪身邊了。

因為 艾斯特方妮雅,普拉多以近乎絕望的狂熱,迫切想抓住一次人生得以完整的機會,卻發現在菲尼斯特雷角,有的只是虛無。
「…他探索著我,更確切地說,他探索的不是我,而是生命。他想得到的東西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貪心。…他將我整個吞噬,深深吸了進去。他對生命本身、對生命的熱力,以及對他的情慾無比飢渴。他對我靈魂的渴望,絲毫不亞於對我身體的渴望。
雖然現在聽起來,好似普拉多在感情上真的對我有著狂熱的興趣,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我們之間並不是相遇,他吸納了自己經歷到的一切,特別是生命的元素。在這方面,他永遠沒辦法滿足。換句話說,我根本不是他真正想要的那個人,只是他想抓住的一個人生舞臺罷了。似乎在他至今的人生中,他一直受騙;又彷彿他想在死亡降臨前,再次體驗一個完整的人生。
…他把我拉進拱門底下時,我曾準備與他走到天涯海角。然而,當時我並不瞭解他那可怕的饑渴。然後,是啊,不知從何時開始,這份對生命的饑渴,它那將人吞噬、摧毀一切的力量,變得如此可怕,令人望而生懼!

唯有如此才能解釋他為何會把一切都下在這個賭注上:他人的尊重、與喬治的神聖友誼、甚至生命。
他從西班牙回來後,整個人似乎都...毀了...他的行動變得遲緩,很難集中精神,血管裡不再流淌著像以前一樣的水銀。他的無畏不復存在,生命之火熄滅了。...
『我今天去到了文理中學外頭。』他有一天說:『那時,所有的一切都攤在我的眼前。我擁有那麼多的可能性,所有一切都是開放的。』
瑪麗亞哽咽了起來...他還說了一句:『為什麼我們當時沒有乾脆一起去亞維拉。
我還以為他早就忘了這件事,但是他從未忘記。我們都哭了。那是我們唯一一次一起哭泣。

普拉多 最終沒有前往上帝的城市。

 

瑪麗亞 在最後對 戈列格里斯 做出總結:他絕對無法忍受庸俗,尤其是庸俗的語言和姿態!他真怕自己庸俗!『一個人得接受自己庸俗的行為,才能獲得解脫。』聽我這麼說,他的呼吸才能變得平靜些...
他在對抗法庭,我的天,他在對抗法庭!他輸了,沒錯,我相信,我們不得不承認,他輸了!

阿瑪迪歐.德.普拉多完成了他的一生。
就像 瑪麗亞 所說的那樣:他向上帝上訴,而他最終輸了!

但或許我們可以把 胡安 和 戈列格里斯 的對話,放在心中:
人們會不計代價絕對避免去做某些事,或不讓它發生。或許正是因為尊嚴,這不必然是道德的界線...」
「那麼乞丐呢?」胡安問:「有尊嚴的人會當乞丐嗎?」
「或許吧,要是在它的故事裡有著某種必然性,某種不可避免的東西,讓他別無選擇,就有這種可能。一旦他本人願意,並且坦承以待,他同樣也是有尊嚴的。...
道別和道歉,同樣也涉及到尊嚴的問題,有時候,普拉多會談到這一點,尤其會思索兩種道歉中的差異:『有一種是會帶來尊嚴的道歉,另一種則是剝奪他的尊嚴。誰要是以對方屈服為條件的話,就算不上是道歉。』他說:『別像聖經一樣,強迫你將自己理解為上帝和耶穌的僕人。只能當僕人!書上那麼寫著!』」

普拉多拒絕不計代價地前往菲尼斯特雷角,無關道德、無關理智,只是關於想確認對於生命的尊嚴。

這樣的他輸了嗎?
我覺得他是輸了,但他選擇了自己輸的方式。

 

關於電影

1364522033-1636699221_n.jpg

電影改編的非常不錯,特別是普拉多年少時代的張狂,和艾斯特方妮雅那段。


選角出色

傑瑞米艾朗 飾演 貫穿故事的主角 戈列格里斯

nttl_01731.jpg

夏綠蒂奶奶 飾演 普拉多 充滿狂熱佔有慾的妹妹 安德里亞娜

11130_4.jpg

梅蘭妮羅宏 飾演 艾斯特方妮雅

其實要是我先看小說,一定會覺得這個角色難演極了,因為書中把她寫得極為難以捉摸:
艾斯特方妮雅.艾斯平霍莎。一個令人迷醉的名字!...沒有女人配得上這個名字,一定會令人大失所望。怎知事實正好截然相反:這個名字配不上她!」
她的年紀應該約二十出頭,或者二十五歲左右,是個介於天真的女孩和妖婦之間的奇特組合。她明眸皓齒,有著亞洲人般的膚色。走起路來,腰肢款擺。候診室裡的男人,全都偷偷瞧著她,女人則瞇起眼睛。」

但 梅蘭妮羅宏 演得非常好!

trem-noturno-para-lisboa-3.jpg

布魯諾爺爺 飾演 老喬治

005 Bruno Ganz as older Jorge O%5CKelly.jpg

克里斯多夫李 飾演 神父

night-train-to-lisbon-image07.jpg

至於 普拉多,這個在小說中只以回憶出現的人物,在電影中神采飛揚。
個人覺得活靈活現極了。
既有年少時代的張狂不羈,又有邁入中年時,命運般的悲劇性特質。

nghttlsbn.01.jpg

VeneratedDampHamadryad-size_restricted.gif

 

最後,以我在書中非常喜歡的一段文字作結。
這段文字是在描述 戈列格里斯 因為里斯本之行而感覺到的奇異感受,他為了要停止這種感覺,趕回故鄉伯恩,卻在那裏發現,即使是伯恩,也不再是以前的伯恩了。

一小時後,他站在廣場上,心中有股再也無法觸碰這個地方的感覺。
沒錯,聽起來奇特,可是再貼切不過…不僅是街道和數十年來再熟悉不過的廣場,那些街道、建築、燈光和嘈雜也無法觸碰他,無法跨越最後一道薄薄的裂痕完全無法靠近他,讓自己不單成為他回憶中熟悉的一切,瞭如指掌的一切,甚至就是他。只有像現在無法觸碰,他才意識到那是習以為常的方式。
那令人費解的頑強裂痕不是保護他的,不像緩衝器那般,意味著距離和鎮定。相反的,裂痕來自於戈裡格斯的驚恐,他害怕這些他希望召喚而來,以便重新找回自我的熟悉事物,讓他失去了自己,在這裡經歷到里斯本那個清晨曾經有過的感受。只是這次,情況顯然詭譎得多,也非常、非常危險,因為里斯本後面還有伯恩,但遺失的伯恩後面,再無另一個伯恩。

過去我常常有這樣的感受,但不知如何用文字去形容。感謝作者,讓我有醍醐灌頂的感覺,得以領會文字不可思議的能耐。

 

後記於2020/09/22:看到一段覺得很契合這本書宗旨的話。來自電影《駭客任務》。

120036483_2774642796113398_2560561876241578055_n.jpg

 

後記於07/18:

最近突然想通為什麼那些冷酷的人有種吸引我的魔力,就是來自於去除強烈依戀和情感後,人看待自己跟其他人都會非常清晰。也就是說,以另闢蹊徑的方式,他們更清醒的生活。我並非著迷於他們的無情(這讓我鬆了一口氣),而是那份清醒和永不止盡的思考,甚至他們也具備我不具備的強大的觀察力。

這側面說明了我本身其實是一個非常具有抽象思考能力且在這方面懷抱理想主義的人。

這也讓我看見我對自己其實多麼無情,某方面來說,我做的事跟普拉多也差不多,就是不斷拿刀戳自己,時時刻刻都對自己非常警覺,非常嚴厲。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iz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