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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核心是一個關於人生的深奧想法或洞見、一個深埋的祕密點,無論是真實存在或出於想像。
小說家為了研究這個位置、發現它的寓意而寫作,而我們發現閱讀小說也是秉持相同的精神。
奧罕帕慕克


本書是土耳其作家,也是006年度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費里特·奧罕·帕慕克( Ferit Orhan Pamuk )的作品。
他對這個作品的詮釋是:「這是我最柔情的小說,是對眾生顯示出最大耐心與敬意的一部。

在看完《玻璃城堡》後,我發現在孩子純真的目光中,即便是不堪、粗鄙、醜陋的事物,也是純真的。
這讓我不禁開始疑惑:究竟「純真」是什麼?難道我們只是把肉慾、自私、嫉妒、醜惡通通掃到一塊,然後畫上一條大黑線,不管剩下來的是什麼,反正讓它們通通待在那邪惡的另一邊?


故事的主角 凱末爾 愛上了出身低微、年齡差距甚大的遠房親戚 芙頌,他為此解除了門當戶對的婚約,放棄事業飛黃騰達的機會,只為了追尋他理想中的愛情整整八年。
最後在即將得到幸福之際,一切破滅,他於是成立了一家博物館,裡面盡是他為了紀念這段愛情收集的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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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是一場關於愛的對話

如果單純把這本書做一部愛情故事讀,肯定會以為作者是要來歌頌愛情的純真與偉大,但作者 Pamuk 於訪談中說道:
我的目的不是要頌揚愛情,描寫愛情多麼甜蜜,多麼偉大。相反,我更多的視其為壞東西,或者即便不是壞東西,也只是我們每個人都要經歷的事情。
我試著去解析,去看破真相,去觀察人類的思維和內心世界—如果將這兩者是為不同的東西—是如何對其做出反應。
在我看來,我們的思維、精神、血液中,有很多東西影響著我們。特別是我們在戀愛時,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我們的心性無法看清事物的本質,認識到我們處於戀愛之中,認識到我們的所作所為可能對自己完全無益,甚至會傷害我們的愛人,但我們還是會這麼幹。
當我們戀愛時—這也是這本小說的根本—會以一種悲傷和憂鬱的態度,去審視我們的所作所為,並且意識到,這根本無法令我們幸福。
這本小書的另一個關注點是人們在戀愛時的所作所為,我們的幻想和錯覺,在戀愛時是怎樣欺騙或誤導我們自己。

關於作者視瘋狂的愛情為一種精神錯亂的看法,在小說中這一段詩意的文字中可見一般:
愛情的痛苦是一個整體。真正的愛情之痛,會紮根於我們生命的根本上,會從我們最脆弱的地方緊緊抓住我們,會和其他所有痛苦緊緊地連在一起,以一種無法停止的形式蔓延到我們的全身和整個人生。
如果我們無望地愛上了一個人,那麼從失去父親的痛苦到像丢失鑰匙那樣普通的倒楣事,其他所有的痛苦、煩惱和不安,都會成為我們那隨時準備重新膨脹的主要痛苦的導火線。


說到底,凱末爾 對 芙頌 懷抱的愛情是什麼樣的感情?

在故事中有個貫穿全書的小東西—芙頌的耳墜子。
她和 凱末爾 偷情時誤將它落下,後來不斷要求 凱末爾 還給她,最後在 凱末爾 完全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她戴著那副失而復得的耳墜與他雲雨,再結束生命。

芙頌 屢次十分嚴肅地要求 凱末爾 交回的耳墜子,從一開始 凱末爾 的嘻皮笑臉,到發現她是認真的,用了幾個月的時間總算交回到她手中,而最後他根本沒發現 芙頌 戴上她騙他早已弄丟的耳墜。
耳墜或許可視為真實的 芙頌,她的慾望和夢想,但 凱末爾 從來沒有認真對待過,即便有,也只是為了重新獲得 芙頌 的愛情而裝出來的在乎。


所以,若純真的不是愛情,那麼純真博物館裡所裝載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

亞裏士多德,在《物理學》上對那些被他叫做『現在』的一個個的時刻和時間作了區分。一個接一個的時刻,就像亞裏士多德的原子一樣是一些不可分割的東西。而時間,則是將這些不可分割的時刻連接在一起的直線。
即便有塔勒克先生『忘了吧』的忠告,也不管我們有多努力,除了那些傻瓜和失意的人,誰都不能完全忘記時間,那將許許多多的現在連在一起的直線。
就像我們所有人做的那樣,人們隻能努力去爭取幸福,努力去忘記時間。我對芙頌的愛情,我在他們家度過的八年時間教會了我很多東西,也讓我看到了這些。
...
幸福對於我來說,就是能夠重溫像這樣一個難忘的時刻。
如果我們學會把我們的人生看成這樣的一個個時刻,而不是像亞裏士多德的時間那樣的一條直線,那麼在我們情人的餐桌上等待八年,在我們看來,就不會像是可能被嘲笑的一種怪異、一種癡迷,而會像是在芙頌他們家的餐桌上度過的1593個幸福的夜晚。

凱末爾 近乎瘋狂,不顧世俗與後果的愛情,把近十年的漫長歲月,切割再切割成了每一個閃閃發光、生命力蓬勃的瞬間。
( 電影《冷山》也有類似的台詞:「我們幾乎對彼此不了解。只是一些瞬間。」「是千萬個瞬間。」)

 

作者於訪談中說道:「當主角的感情得不到回應,他發現他們共用過的快樂時光的東西,可以撫慰他的心,物品不僅僅是物品,它還是感情和記憶的載體。收集,或者對物件的迷戀,是全人類共有的 ( 按:我認為拍照也算是廣義的收集癖 ),對精神困擾或創傷的一種反應。如果沒有博物館,你的收藏癖和你的藏品則完全展示了你個人曾經背負的傷痛,我在小說結尾也闡述了這兩點的不同。

凱末爾最終讓這份戀情從個人的傷痛層次昇華出來,他在結尾對作者說道:「真正的博物館,是時間變成空間的地方。...我們可以用另外一樣東西來代替我們所愛的人。


他是這樣形容他對這份愛戀的執著:「我明白了世界、所有的物件都是一個整體。從我面前的這些牙刷,到餐桌上裝櫻桃的盤子,從那個瞬間被我發現並裝進口袋的芙頌的髮卡,到我在這裡展出的浴室門的插銷;不僅僅是所有的物件,所有的人也是一個整體。人生的意義,就是憑藉愛情的力量去感受這個整體。

凱末爾 透過對 芙頌 的愛,接近生命的本質,也因此接近了純真。
對於為什麼要開辦這樣的博物館,他回答:「讓所有人知道,我的一生過得很幸福。」

凱末爾 拚盡生命要去紀念的純真,或許並不僅僅是他的愛情而已,那些接近幸福、接近生命力本源的片刻,依戀著那些再日常不過的小物,掙脫了原本的不可能,化為具體的存在,凝結在 芙頌 的故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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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土耳其的斷代史

作者於訪談中說道:博物館也不僅僅是這對戀人的回憶,也承載著1945-2000年之間伊斯坦堡的回憶。

土耳其 ( 伊斯坦堡 ) 不僅位處歐亞交界的尷尬地位,在20世紀中葉開始,社會中也興起了歐化、西化的浪潮。
中產甚至富人階級,無不以這種看似前衛、新式的思想改造感到驕傲,但同時,骨子裡根深蒂固對於文化、女性自主的保守看法,仍在社會中隱隱抽痛。

當時伊斯坦堡的宵禁生活,1980年代土耳其軍事政變期間對反動分子的警戒,以及社交圈對於女性性自主,物化的表裡不一,讓這本長達500頁的土耳其風情畫,看上去有那麼點令人悲傷。

但 Pamuk 表示自己並不是懷抱著傷感的情懷在寫作:「東西方這種衝突在文化和政治上很明顯,特別是政治上。土耳其始終存在保守派,推崇伊斯蘭信仰,同時也存在世俗派,渴望國家走向西化。這種衝突在公眾領域較在私人領域明顯,日常生活中,住在伊斯坦堡的人並不會覺得自己住在歐亞大陸的交界,在兩者之間通行。我在書中常把東西方的衝突戲劇化,但我更願意說這是一種和諧的共存,各種來源的事物交織在一起,形成新的事物,這就是伊斯坦堡,這就是我們的文化,我並不是想突出其中衝突的部分,我其實是在描述那種無意識狀態下的共存。

Pamuk 這樣總結自己的作品:「這本小說有兩個線索,其一是對1970年代至今的伊斯坦布爾,或者說是對整個土耳其,做一番全景式的描繪。所以它在某種意義上是一本社會全景小說,類似於19世紀巴爾扎克式的那種,它寫階級、社群、富人、中產階級、窮人、所有人,什麼都寫到了。」「它不僅是上流社會青年凱末爾的愛情故事,也涉及到土耳其的文化,工藝品以及人文歷史。如果說它某種程度上具有自傳性質,那就是我描述的是我所看見的那個伊斯坦堡。

 延伸閱讀:從《純真博物館》看物慾時期的土耳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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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小說和博物館在本質上是一樣的

這本小說最動人心弦的部分,不只它簡練但深情的文字。

秉持著 Pamuk 對博物館的真愛,他依據小說的內容,在伊斯坦堡上層階級居住的地方,一條名為"Çukurcuma"的街道上,買下了一棟磚紅色的小公寓19世紀的紅色小樓,作為小說中女主角 芙頌 的故居。

館中上千件展品,都是 Pamuk的收藏,照著小說83個章節,分成了83區,真誠地打造了小說中 凱末爾 描述過的每一個物件。
你可將小說視為這座博物館的目錄。」他這麼說。

2014年,純真博物館被評選為「歐洲最佳博物館」:「我們完全可以將純真博物館視為一個展現20世紀下半葉伊斯坦堡生活的歷史博物館」,「博物館達到了公共性的最高層面。它建立並啟發了一種全新的博物館模式」。

但即便獲得了這樣乍看宏偉的殊榮,Pamuk 在他的博物館宣言中寫道:我們不需要史詩,我們要小說;不要集體,要個人;不要大而昂貴,要小而平凡
他認為許多博物館成為了國家、國力的象徵:「將國家置於個人之上,歷史置於故事之上。但是最深刻的人性卻只有在最個人的故事中才能被揭露。

 

 延伸閱讀1:維基百科 ( 寫的蠻詳細的 )

 延伸閱讀2:李黎:帕慕克和他的纯真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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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真

人們或許會說,這樣的愛情故事太過於天馬行空。
但套句林徽因說起沈從文時的話:「如果我寫一篇小說,描寫同樣的情節和同樣的論據,人家一定會認為我虛構了情節,不忠實於生活!但現在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它就是這樣。
而且在許多人當中,就有他」而金岳霖一輩子的所作所為,和凱末爾不恰好如出一轍?

所以我們要如何說這樣的純真不存在?又追問的更深入一些,在我們自以為瞭解的諸多破碎短少的人性片段中,那高喊著說我不是的「純真」又究竟是什麼?


Pamuk 說:「我不僅試圖將這座博物館構建為『物的百科全書』,也希望其成為一部『人類情感的百科全書』。

當我們遇到某件美麗或有趣的東西時,有多少是因為城市本身,有多少是因為我們的鄉愁?如果沒有記憶的輔助,一座城市的美麗和有趣是否會有所減損?當高樓、橋樑、廣場都被夷為平地時,我們的記憶是否隨之隕落?
我們用記憶來留住我們認識的一個人甚或一座城的美麗,博物館的藏品是我們對自己哭過笑過的記憶,是我們對於自己不求回報付出過的情感的愛意。 

 

 「我在那些日子裡第一次開始感覺到,人生,對於多數人來說,不是一種應該真誠去體驗的幸福,而是在各種壓力、懲罰和必須去相信的謊言構成的狹隘空間裡,不斷去扮演一個角色的狀態。

奧爾罕先生,您知道是誰讓我懂得博物館真正的主題是『驕傲』的嗎?...
如果在我們的博物館也有人提問,工作人員們必須帶著一種發自內心的驕傲告訴他們,凱末爾·巴斯瑪基的藏品歷史,我對芙頌的愛情,她的那些遺物的意義。請您把這點也寫進書裏。
博物館工作人員的職責,並不是像大家認為的那樣保護館藏(當然,和芙頌有關的一切東西必須永遠被保存!)、讓人不要喧嘩、警告吃口香糖和接吻的人,而是要讓參觀者們覺得,他們身處在一個像清真寺、寺廟那樣需要感到謙遜、尊重和敬畏的地方。為了符合藏品的氛圍和芙頌的審美愛好,純真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必須穿深木色的天鵝絨套裝、配粉紅色襯衫、戴我們博物館特製的——繡有芙頌耳墜圖案的——領帶,
當然,他們絕不該去干涉那些吃口香糖或是接吻的參觀者。
純真博物館的大門,將永遠為那些在伊斯坦堡找不到一個接吻地方的情侶們敞開。

「純真」是人工的道德之外,它只依循自然的美的法則,哪怕是物理的不論哪一條它都絕不違背,它活在人間的理型世界。
「純真」是我們對自己生而為人的種種情感的自尊自愛,即使那有時必須用外表上十分卑微的樣子展現。
「純真」是我們不去思考感情的無謂和殞滅,在那裡我們無法思考,為此也毫不抱歉。

 

 延伸電影:紀錄片《純真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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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早報訪談  記者 石劍峰

早報:《純真博物館》中男主人公凱末爾可能有戀物癖,他收集和愛人芙頌有關的物件,最後把那些東西裝進了「純真博物館」來紀念她。現實生活中,你是否也有戀物癖?

帕慕克:我才沒有戀物癖,我寫這個並不說明我就是凱末爾。凱末爾收集的那些物件讓他想到芙頌,而我寫這本書是為了向這樣的想法致敬:小東西裡藏著秘密,它們如此重要,能讓我們回憶過去,我們應該尊重小東西。我們不要輕易說:「這不過是個鹽瓶」,「這不過是個煙缸」,我們得關注小物品,因為它們讓我們想起過去,也揭示了我們的人生軌跡

早報:小說裡提到你的家族—帕慕克家族,有點戲謔,小說裡也出現了你的名字,那個帕慕克是你嗎?

帕慕克:我的家人和凱末爾的家人是朋友。當然,書裡的凱末爾是虛構的人物,不是真實的。在另一方面,我也是在打趣地說:我的家族就是凱末爾的家族,這本書有點自傳性質,書裡的那些人我都認識。而小說裡的那個年輕的帕慕克確實像我,小說裡帕慕克可能就是我。

早報:小說《純真博物館》和你之前的散文集《伊斯坦堡:一座城市的記憶》有相似之處,都寫1970年代的伊斯坦堡,都懷著你所說的「呼愁」(或憂傷),有時候這兩本書可以同時看。

帕慕克:這個我也意識到了。兩本書的確都很關注伊斯坦堡,此外我還用不太現實,但非常感性的方式描繪了這座城市的動態、情感和記憶,我沒有像旅遊指南那樣描述這座城市。我寫了居住在這座城市中人的感懷,我覺得城市可以算是一個索引,能喚起你的回憶。我在伊斯坦堡住了50多年,它的風景、它的街道已經成了一種私人化的記憶索引,城市裡的一切都充滿了記憶,在這地方居住的記憶和我們同在。如果把這兩本書拿起來同時看,我會很高興的。

早報:《純真博物館》裡寫了凱末爾和芙頌的愛情,但你也有野心通過他們的愛情經歷去審視土耳其的歷史,寫作的時候哪一方面是重點?

帕慕克:這本小說有兩個線索,其一是對1970年代至今的伊斯坦布爾,或者說是對整個土耳其,做一番全景式的描繪。所以它在某種意義上是一本社會全景小說,類似於19世紀巴爾扎克式的那種,它寫階級、社群、富人、中產階級、窮人、所有人,什麼都寫到了。但它同時是本愛情小說,小說想弄明白我們相愛時發生了什麼?什麼是愛情?你怎麼回應愛情?小說是一場關於愛的對話,愛無處不在

早報:談到凱末爾這個男人,女性似乎都不太喜歡這樣的男人。你喜歡凱末爾這樣的男人嗎?

帕慕克:我寫書的時候對凱末爾也生氣來著,特別是在書的開始部分,凱末爾並不是個討人喜歡的男人。他冷酷、自我中心、布爾喬亞、有很多錢、玩世不恭,某種程度上毀掉了一個女孩的人生。從這一點看,他是個壞男人。我寫書的時候也想到:讀者可能不會喜歡這個人物,會想我為什麼把這麼多缺點放在這個男人身上。但後來我告訴自己:他的痛苦,他的愛,他那麼些年對芙頌痛苦的等待,讀者最後會喜歡上他的。我最喜歡他的一點是,他對芙頌喜歡的小東西都很關注。當他們兩個人看電視、在家裡說話、一起去看電影時,他總是在觀察她。所以我告訴自己:讀者會原諒我寫了凱末爾這個人物,因為他身上還是有可愛的地方的

早報:小說前半部分有大量性描寫,但在後半部分連接吻都沒有,這種轉變是否太突兀了?

帕慕克:我覺得沒有,因為故事就是這麼發展的。兩個人在一起處了一段時間,享受了一些自由,暫時掙脫了社會的枷鎖,但到最後他們為此付出了代價。從某個角度上說,他們生活在一個人造樂園中,把禁忌、傳統扔到一邊,快樂地生活著。但接著,歷史、文化、禁忌就對他們實施了報復,我就是這麼看的。但我不認為性是壞的,我試圖把它寫成正常生活的一部分。對於這樣一個愛情故事,性當然是我們稱作「愛」的這件事的一部分,但它又不是愛的全部。實際上,我的故事裡有個有趣的情節:凱末爾在有性的時候沒有愛,但有愛的時候沒有性。

早報:小說中最有趣的一章可能是《有時》,你一口氣寫了上百個「有時」開頭的句子,能說說你寫這一章時的感覺嗎?

帕慕克:這個說來有趣。寫這一章前我寫了筆記,我對自己說這一章的所有內容都要迅速寫完,但我不準備馬上動筆。最後,當小說就要完成準備交稿的時候,我迅速地寫下了這一章。這章很有詩意,我覺得應該一次寫完,儘管準備了很久。

早報:《純真博物館》裡的土耳其是一個非常世俗化的社會,你是想展現一個穆斯林國家的另一面嗎?

帕慕克:是的,但不要忘了這一點,我的人物是世俗化的,在土耳其不是每個人都像他們一樣。土耳其也有保守的社區,保守的人,只是在我這本書裡沒出現罷了。

早報:其實小說的一個主題是婦女在傳統中受到的壓抑,這種情況是否已經有所改變?

帕慕克:這種文化的變革不會那麼快發生。現在的情況比1970年代稍微好點,新一代女性肯定更快樂、更自由,社會的變化實在太慢了。變化是有的,但我不願誇大。

早報:小說裡的1970年代土耳其人對歐洲是如此嚮往,那個時候的歐洲對土耳其意味著什麼?

帕慕克:請不要忘記,土耳其共和國的創建者是凱末爾·阿塔圖克,他一直想讓土耳其加入歐洲。因為他覺得歐洲現代、富有,和歐洲建立良好關係能讓土耳其獲益。再說土耳其和歐洲那麼近,必須和歐洲建立和平、互相理解。

 

三聯生活週刊訪談

三聯生活週刊:《純真博物館》的構想是如何最先進入你腦海的?

帕慕克:小說的構思我已經想了10年。有兩個特別強烈的促使我想去實現的想法:第一,我想寫一部真正的愛情小說。《我的名字是紅》是關於藝術的,《雪》是關於政治的,這本書我想講講土耳其的愛情。第二,我想寫一個和博物館收藏有關的愛情故事。關於伊斯坦布爾的一戶人家,故事在其中慢慢發酵,它會涉及到富有和貧窮,上流社會和底層社會等我想一併敘述的主題。這是我最初對這部小說的定性。然後慢慢發展出其它方面,最後,它不僅是上流社會青年凱末爾的愛情故事,也涉及到土耳其的文化,工藝品以及人文歷史。如果說它某種程度上具有自傳性質,那就是我描述的是我所看見的那個伊斯坦堡。

三聯生活週刊:小說中有兩個敘述者,作為講述者的男主人公凱末爾和叫做「奧爾罕·帕慕克」的故事記述者。你曾經在《雪》中,用過同樣的文學手法,並且解釋說,這是為了讓卡的故事更具普遍意義,在這部小說中也是這樣嗎?

帕慕克:我承認我和凱末爾有一些共通的地方。但我出身在和小說裡的「奧爾罕·帕慕克」的家庭一樣的一個幸福的資產階級家庭,雖然不像凱末爾家那麼富有。我和凱末爾住在同一個街區尼相塔什 ( 伊斯坦布爾的富人區 ),包括他和家人之間脆弱的關係,和女傭相處的方式也比較像我。但我更喜歡凱末爾的愛情故事,一開始,他是一個典型的資產階級,自大,只關注自己的感受,後來他改變了。寫作過程中最令我感到愉悅的是,描述他和朋友們以及情人去過的所有地方,那些雅致的餐館,電影院,那也是我曾經流連的地方。這部小說涉及到很多我經歷過的生活細節,但我絕對不是凱末爾。實際上,我自己的經驗在這本書中不值一提,我不想讓我太戲劇化。我在書中的出現,主要是要作出一些總結,結束這個故事。

三聯生活週刊:有的藝術家說他們在自己的小說或電影中,嘗試自己想過的另一重人生。凱末爾比「帕慕克」大七八歲,且比他瀟灑,富有,對生活有掌控權。他是否是你年輕時,坐在某個婚宴角落中看到的令你羡慕的某個老兄?

帕慕克:我的確想寫寫我年輕時看到的資產階級。像小說裡一樣,我年輕時經常和家人去參加上流社會的婚禮和訂婚儀式,那是大家的社交場,那時的我完全是面帶微笑,冷眼旁觀,所有一切令我覺得很無聊。但30年後,我寫這個上流階層,寫他們的人,寫那些優雅的聚會,卻多了份柔情和鄉愁。我已經不像年輕時那麼憤世嫉俗。寫這部小說,我並不想帶著社會性的批判眼光審視他們。我並不羡慕凱末爾,不。一開始,他只是個非常自我的資產階級而已,甚至算不上是一個好男人。只是我是個小說家,必須把他寫得可愛點兒。但是到了後半部分,他變了。愛情讓他痛苦,他的上流生活也基本毀了,但他仍然不是憤世嫉俗的那種人。愛情的苦惱,把他從一個膚淺的布爾喬亞變成了一個深刻的富有智慧的人,這時我尊敬他,但也不是羡慕。我只羡慕他對生活細節的觀察能力。從一開始,他就會注意到關於芙頌的很多細節,儘管他還沒有意識到那就是愛情。後來,在他能見到芙頌的那些歲月裡,他注意的是他們所生活的那個世界的細節,關於文化,電影等等。我喜歡他特別是對小物件的觀察,通過持有它們,他認為過去像靈魂一樣附著在那些物件裡面,以他和芙頌的故事把它們連接起來。即使你沒有一座博物館,藏品上的詩意就將是這些物件的家。

三聯生活週刊:凱末爾對芙頌的拜訪持續了8年,你不擔心會令讀者失去耐心嗎?沒有考慮別的可能性嗎?

帕慕克:是7年多一點。普通事件對小說家來說沒有意義。小說的作用就是解釋人的行為的,不管主人公做了如何「不可理喻」的事情,我必須說服讀者。的確,不是所有成年人像凱末爾那樣,一個社會意義上的成功男人迷失在對芙頌的迷戀中,不能自拔,這是他不尋常的地方,但要知道,我們只是把這種情感隱藏起來而已!一方面,他本性並不浪漫,所以會以為一個半月的親密接觸,就可以讓他永遠地得到芙頌。我相信在故事的開始,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場愛情會令他如此失態。但另一方面,你也可以說他是個極度浪漫的人,因為後來的8年他為了芙頌所做的那些事情。這是各花入各眼的事兒。

三聯生活週刊:這是否會令你有些尷尬:一方面你堅決主張土耳其加入歐盟,這一點也是你受到國內民族主義分子反對的原因之一,同時,歐盟也有人,比如薩科齊明確反對土耳其加入歐盟。你如此堅持的理由是什麼?

帕慕克:這不是一個黑白分明的事,也有歐洲人和土耳其人希望我們加入歐盟。持有這種觀點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否則會很荒謬。我是小說家,正如你所看到的,我在小說中不斷告訴人們我認為對土耳其有益的事情和觀念,但我也不會說個沒完沒了毀掉我的小說。我認為加入歐盟,我們的經濟將更加接近歐洲水準,可以加快社會價值體系和制度安排方面的普世性進程。我們需要承認從歐洲啟蒙運動時代開始的普世價值,變革的方向就是個人權利、自由和理性、民主政體等得到保障,全體人民的政治智商也將在教育中接近歐洲人的水準。

三聯生活週刊:撇開表面的浮華不談,你描述的資產階級,凱末爾的那些朋友們也是各有各的焦慮,沒有一個人是真正放鬆的。你的立場到底是怎樣的?

帕慕克:是的,他們焦慮,因為有很多恐懼。到末了,土耳其的資產階級也是很脆弱的一個階級,他們害怕專政,害怕官僚,當然要是能和政府官員交朋友可能能多一些可能性。多掙一點錢,多分一杯羹,無非如此。我總是嘗試用文學超越這些——政治,腐敗,軍管等等,土耳其的豐富性遠超過這些。我承認,我是有民族自豪感的,50年前,沒有人談論土耳其,但是現在呢?我很高興我是其中的一部分。現在的土耳其經濟發展的很好,政治上則因為決策者的短見和窩裡鬥造成的問題。

三聯生活週刊:你是指你在《伊斯坦堡:一座城市的記憶》中提到的,相對開化的老資產階級和近年新興的持保守宗教觀的暴發戶之間的矛盾嗎?

帕慕克:不是。實際上從長久來說,只要他們當權,需要維護自身利益時候,都會做出差不多的選擇。不幸的是,兩個集團都不明白一個言論自由和開放的社會所能帶來的真正滿足,這是我們的悲劇。

三聯生活週刊:你的女主人公芙頌的命運可謂「紅顏薄命」。但你把我們的這個挺宿命感的詞兒賦予了某種邏輯性。她的理想對我們來說是模糊的。只是說後悔沒有堅持做她想做的事,不怪別人,但你讓讀者看到顯然是社會風俗,包括凱末爾的小心眼令她的理想不能兌現。從她身上,我們看到土耳其女性要承受很多社會壓力,現在情況好些了嗎? 

帕慕克:首先,我儘量做到令這個人物栩栩如生,但我並不想在小說中解釋她的人生目標,我們不確定最後他們倆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到底恨他還是愛他,也不確定她到底想要什麼。她到底是個浪漫的人還是個世故的人,我不解釋這些,以保持她的神秘性。土耳其婦女的情況也許好點兒,但也沒好到哪裡去。當我寫這本書的時候,我想我寫的只是1970年代的狀況,我的男性朋友認為我的描述是客觀且平衡的,並沒有誇大。小說發表後,我的朋友和學生告訴我,那種保守的風氣和大男子主義仍然存在。我的學生們,她們很年輕,仍然不得不注意這些,也就是說現代性和經濟的發展並沒有改變這個社會裡固有的風俗。這本書,也是關於土耳其婦女所承受的壓力,男權社會給她們帶來的痛苦,對她們的操縱。從這個角度上,我承認我的小說有女性主義傾向。

三聯生活週刊:在《純真博物館》中凱末爾最後關於博物館的觀念,也是你的想法嗎?比如你直言不諱地說土耳其人不懂繪畫,你的本國讀者不會反對你嗎?

帕慕克:部分是。尤其當凱末爾說,「土耳其人民應該學會欣賞自己的人生,不是西方繪畫蹩腳的模仿。」我們的博物館應該展出我們和自己的人生和人性有關的部分,而不要總是展覽繪畫。這部小說某種程度上是一場探索。探索的是我們到底哪些是我們生活中的重要的事物。我們每天使用的鹽瓶、瓷小狗擺設、打火機、煙灰缸……通常我們視而不見,但凱末爾會注意這些小玩意兒,我的這本小說關注的就是這些微小但也有豐富內涵的事物。在書中,我也和凱末爾爭論,凱末爾想告訴人們,博物館制度本身沒有問題,就像小說、電影同樣是西方的發明,我們拿來用也用的很好。和中國不一樣,土耳其的確沒有繪畫傳統,儘管我在《我的名字叫紅》中寫過土耳其的細密畫,但它算是工藝品,非常小且有限。而且我是借凱末爾之口說的,寫得比較隱晦,所以我沒有聽到多少反對之聲。土耳其沒有繪畫,並不意味著我們不應該有博物館,我們應該在博物館展覽我們的人性,這是凱末爾和「帕慕克」爭論的觀點。凱末爾的愛情故事有個傷心的結尾,但他想把它變成一個令人高興的故事,至少是一個令他自豪的故事。建立博物館的確幫助他做到了。

三聯生活週刊:但是誰會對一個陳列著我們生活裡熟悉的東西的博物館感興趣呢?

帕慕克:博物館吸引人的不僅是陳列的藏品,還有物件擺放上的平衡,以及你以什麼樣的邏輯展示。你可以以幽默和智慧收集任何東西。純真博物館不僅是收藏展示,更重要的是那種氣氛。人們會感興趣看到想像世界中的凱末爾的收藏在現實生活中的真實呈現,我相信會有來自全世界的讀者帶著小說來看「芙頌的東西」。人們會想進入這樣的一種氣氛中:伊斯坦布爾的老照片,「芙頌的」髮卡,耳墜,手帕。這個想法我10年前就有了,當然,那時我還不是桂冠作家,現在很人們都鼓勵我把這個博物館建立起來。今兒下午我還要去為這間博物館工作。我們從木匠哪裡得來的傳統樣式的窗戶和箱子的收藏等等,今兒下午運來,我要去決定怎麼安放,還要去監督建築的施工。從我現在的辦公室走10分鐘路就到了。等工程結束了吧,有些延遲。就我目前而言,既然書已經在中國出版了,我想我得投注更多精力在博物館的建設上面了。得加快速度了。更多的精力投入在建設而不是寫小說上。它將是一副關於土耳其60年代至90年代的風情畫,近四五十年的生活史。

三聯生活週刊:純真博物館的藏品你從哪裡得來?

帕慕克:我也有搜集東西的習慣。很早我就開始收集來自我的父母,兄弟,朋友們的小物件,還有就是從跳蚤市場和專項的收藏家那裡找到的東西,然後我把它們刻畫進這部小說裡面,所有你在小說裡看到的東西都會出現在博物館裡。也包括你在網上看到的那輛紅色兒童三輪車的照片,儘管不是我小時候騎過的那輛,我童年騎過的那輛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

 

後記於05/25:

「一切都突然都變了──風氣、道德趨勢;你不知道該想什麼,該相信誰。就好比你一直都像個小寶寶,一直有大人呵護指引,如今卻得自己上路,身邊沒有任何人,沒有家人或你尊重的人的意見。
此時,你覺得必須把自己託付給某個絕對的事物──生命、真理或美;在人為的法則遭到遺棄之後,由它統馭你。
比起過去熟悉而平靜、但如今已破壞殆盡且永遠消失的生活行徑,你必須更完整、更無保留地屈從於這樣的最高目的。
」──帕斯特納克《齊瓦哥醫生》

我認為這句話很優美的描寫出我心中的「純真」。

 

後記於2021/03/20:最近終於又有戀愛的感覺 ( 雖然各種原因和對方不可能真的進入關係中 )。距離上次已經五六年,因此一感覺到這個東西,我上了一次教堂來感謝我原本以為自己已死的心原來還感受的了活水的清甜。反正無論結果如何很享受的,並且現在重新讀這本小說第一次能感受到裏頭各種細微的滋味,覺得是情感視野上的一大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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