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栽日記

公元 804 年，空海做為遣唐使，從日本歷經千辛萬苦抵達了當時做為中唐首都的長安，卻發現在皇帝的離奇駕崩中，伴隨著許多奇案接二連三發生。
而這些，都跟宮裡出現的一隻貓有關...

《妖貓傳》的原作，是日本作家夢枕貘的連載小說——《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
( 有趣的是，當我對一位朋友提起這部電影，他馬上介紹我看夢枕貘的《陰陽師》，實在太巧! 也可見這位作家的個人風格多麼突出 )

做為一部中國出品的電影，看的時候最讓我驚豔的是它的劇本完成度相當高，具有有相當深度的主軸而且經過精巧包裝，在這個世代的中國商業電影中相當罕見。
後來才發現原來是請來了《飲食男女》、《臥虎藏龍》和《色，戒》的編劇王蕙玲。

當然，若要挑骨頭把細節都放大了看，《妖貓傳》在劇情上仍有合理度的缺陷，例如人物的用詞有欠精準 ( 在很多稱謂上很明顯有以下犯上之嫌 )；馬嵬坡兵變要求殺死楊玉環的理由實在太薄弱。

另外，一個個人的偏好——覺得楊貴妃的真面目現得太早，白居易沒有見過楊貴妃的真面目，在他的想像中怎麼可能出現這麼清楚的容貌。

 就是這幕

不過整體來說，《妖貓傳》仍讓我願意相信，這個 陳凱歌 的確是當年拍出《霸王別姬》的那個大導演，能把一個悲傷的故事拍得富有詩意，但既無強作的樂觀，也無對人性的呼天搶地，對於我們的軟弱，他的慈悲讓我們得以把這些善惡難分的無奈重重提起，又輕輕放下。

ps. 其實我沒那麼討厭《無極》，還挺喜歡《無極》的故事的。光是這點我覺得陳導起碼在劇本選擇上有他的眼光和風格。

一個華麗的大唐夢

若要說《妖貓傳》說了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表面上，它透過白居易和空海鍥而不捨的追尋，揭露了大唐最富盛名的愛情故事底下不堪的真相；
實則，它在揭露了所謂真相的同時，丟出了一個大哉問：所謂的「幻象」究竟是什麼？

在電影中，幻術的象徵無所不在，從一開始，空海就是做為一名驅魔師前往唐皇宮，也為這部電影注定要在幻象與勘破的循環中牽扯不清定下基調。

而無論是黃鶴在極樂之宴為博貴妃、明皇歡心的演出，還是惠果大師隱姓埋名的西瓜騙局，都用幻象與破滅的無間循環，遙遙指向了片中一個最大的幻象：楊貴妃。
 

電影的前半部，是在中唐時代，由白居易對貴妃形象的迷戀和追尋，來述說楊貴妃漸行漸遠的神話；
電影的後半部，則是由阿部寬飾演的晁衡，對觀眾娓娓道來盛唐時代貴妃絢極一時的輝煌。

在晁衡的日記中，貴妃真正第一次出現的畫面，是在一片湛藍閃爍的無邊大海上，憑空盪著鞦韆，衣帶迎風舒展，一襲白衣高腰束胸出塵絕俗。

無論是貴妃的美貌還是胡服的經典形像，橫空出世的形象，盡顯盛唐璀璨一時的文化精華。
晁橫筆下就明白寫道：「她是大唐驕傲的象徵」。

楊玉環真正出場佔總片長其實相當短，總共才四分之一左右，但她做為眾人的夢中人，在不同的大夢中佔足了戲分。

對李白來說，她是詩人追求美的象徵，李白傳說中為她美貌拜倒寫就的《清平調》，其實只是他憑空想像出來的一個形象；
對晁衡來說，貴妃不僅只有美貌，在藝術尚有過人才華，他以柔弱的愛情仰望她，更多的，是將她視為可望不可及的大唐文化瑰寶；
對玄宗來說，當他傲慢地擁著貴妃，寫下「極樂之樂」時，恰恰說明了睥睨天下，權力在握的樂是在所有慾望之樂之上的君王之樂，不容共享；
對安祿山來說，貴妃是大唐的象徵，是他亟欲從玄宗手中奪走的天下；
而對白居易來說，貴妃是一個已逝的美好時代的信仰。

「在極樂之宴的最後一刻，貴妃似乎感受到了自己日後的命運。
強盛時，她是帝國的象徵；危難時，大唐將不再需要她。」

眾人為了追逐自己眼中的盛唐，付出了奢侈的愛慕；但在動亂時，一個個，又都做了殺死貴妃的幫兇。

只有和貴妃同病相憐，受到她知己之情撫慰的白龍，最後真正地擁抱了那個真實的楊貴妃的脆弱，用三十年傾盡全力去守護她。

妖貓

為了探討「幻術」，這部電影用層層包裝，向俄羅斯娃娃一樣，用三層比喻，包裝了一個空海最後證悟的核心謎底。

第一層幻術，便是作為片名，在一出場就神出鬼沒，魅影幢幢的妖貓。

這隻黑貓不僅來去無蹤，愛食眼珠，還似乎可以蠱惑人心。
後來隨著劇情推展，才知道原來這隻黑貓雖然本來的確是傳說中楊玉環跟李隆基的愛寵，但意識早就被當年洞窟中將死的白龍取代，肉身則死在了早有防備的金吾衛準備的毒魚之下。

牠以愛吃眼珠，來譏諷世人的有眼無珠。
但無論是春琴把來歷不明的寶物據為己有，梅香下毒酒，還是金吾衛勒死春琴，難道都是這之妖貓所為?

其實這隻黑貓，本身就是由白龍的執念化成。
牠的法術只是表象，人心因盲目而不能消散的執念才是牠的真身。無論是春琴、梅香還是金吾衛，都不過是藉了妖貓之手，做了他們內心真正想做的事。

「娘娘其實也想讓你知道，她不是那具身體也已經很久了。」
最後，在丹龍的點化下，黑貓重新羽化為白鶴，在物是人非的花萼樓，如他第一次出場那樣，展翅翱翔而去。

黑貓對貴妃的執念，對比著白居易對盛唐的無限嚮往。
隨著前者的證悟，白居易也終於放下自己對那個美好的不真實的神話的複雜期待，真正明白了這個故事對自己的意義。

幻術

幻術的第二層包裝，兵分兩路，分別是中唐時期假扮為賣瓜人的惠果大師，和盛唐時期的術士黃鶴。
 

花萼樓的幻術表演，可說是本片最大的賣點之一。

仙山靈龜，酒池飄香，月光下小童騰雲駕霧吹響銀笛。無論是猛虎飛花，還是雙鶴少年的雙雙羽化，黃鶴無疑以最華麗、不容忽略的方式，為觀眾詮釋了幻術最美好最絢爛的那一面。

而另一邊，惠果大師的西瓜把戲，象徵了眾人在幻術上的不同境界。

眾人和白居易見瓜是瓜；
空海則看穿了幻術，因此當他抱著瓜走在街上，手中的瓜變成了魚頭的形像。

故事中的白居易，在宮中是一位起居郎，負責記述歷史，為追求一個心中的盛唐傳奇無怨無悔，他象徵的是面對人間幻術的第一個境界——見山是山；
空海不僅身為一位驅魔師，他的身分本身一開始就是假冒的，也因此相對白居易的真，他是一位活在幻術中的角色，他象徵的是第二個境界——見山不是山。
 

無論是黃鶴，還是惠果大師的出現，都成功襯托出了這部電影最偉大的幻術師——李隆基。

他對貴妃哭訴不得已而為之的無奈，反手又對陳玄禮作盡顯擺能事以表明心跡。
上演了一齣磅礡大戲，既樹立了痴情君王的形像，又擺脫了失去天下的憂患，而往後人們，將世世代代傳頌他與楊貴妃因時代巨輪不得善終的偉大愛情。

利用楊玉環，他施展幻術，在盛世時，做他開明、才華橫溢的明君，在亂世又是令人惋惜、深情不壽的犧牲品。

這位白居易口中性情真摯，愛貴妃入骨的君王，並沒有對得起他塑造出來美好形象。

什麼才是真相 ? 
 

白居易死命想相信的愛情傳奇，因為總有著一點說不出的矛盾，不能使他真正完成那部長恨歌。

黃鶴的屍解大法是幻術，玄宗的允諾也是幻術，而在貴妃必然的命運跟前，什麼樣的幻術都不堪一擊，最終也沒能拯救她的生命。

在這個追尋的過程中，白居易發現了自己對於幻術的那份天真即使再忠誠，也無法抵擋真相的殘暴。

另一方面，身為驅魔師的空海，自認為已經勘破了世間幻術。
在這樣的自信之下，卻逐漸發現即便是踏破迷霧，自己仍有不能明白的智慧，無法得到真正的平靜。

「是你叫我不要相信妖貓，到頭來，牠說的每一句話你都相信! 」
在妖貓的引領下，他又重新轉回自己原本已經棄絕的地方尋找真理。
 

所以究竟什麼是真相?

近幾年，為了人生一再遭遇的背叛，心裡的理想一再幻滅的創痛，我急於想要世故，想要看破可能的假面，想要拋棄天真大步走入人性陰影。
我下了決心，在那個地方無論我看見什麼，都不要轉頭。

這般用盡全力的凝視之下，久之，我發現自己亦成了深淵。我無法再相信冥冥，更不用說信神。

在我看《妖貓傳》的前整兩天，又經歷了一次人際關鍵的挫折。
在發現無數美麗的幻象不堪一擊之下，我終於放棄尋找意義和藉口，轉向人生是無意義的、動物性的，我們堆砌出來掩飾自己脆弱的種種美麗錯覺，諷刺地正昭示了生命意義本身的虛偽，我們只是活著直到死的那一天而已，別無其他。

但一部此前聽也沒聽過的《妖貓傳》走進我人生的時機如此巧合，給我的點化又如此一擊中的，不免令早已放棄信仰的我茫然。

「船入大海，我的驕傲和自信，受到了考驗。我被浪捲進海裡，怕得要死，拼命想要活下去，背熟了的咒語經懺，在死亡面前通通忘光了。」
若要說《妖貓傳》說了什麼，不如說空海亟欲了解的無上密，就是歷史長河中泅泳的芸芸眾生，心底用盡所有方法，或許鈍化感官，或許極力掙扎只求勘破虛幻的卑微欲求。
究竟哪裡可以找到平安呢? 我們在無邊的大海暴雨中哭喊，祭拜金錢或權力或愛情，握在手裡的一切卻總轉瞬即逝，在某個時刻露出它不堪一擊的本質。
空海和白居易兩人跌跌撞撞要尋找貴妃的線索，他們的痛苦詰問，正是吾人對這蒼茫生命無語的縮影。

我們懷揣著與生俱來的脆弱，往復極力追尋生命這謎題的唯一真相否則感到內心永無法找到安寧，恰是 尚─克洛德.卡里耶爾 在 《與脆弱同行》所抓住的本質:「正是這種想要掌握總體的基本態度，決定了新的知識。人自認是以他稱之為客觀性的態度在觀察和分析這個世界。他與世界分離，他與世界有別，他以自認為冷漠就是嚴謹的態度在研究這個世界。新的傳統於焉形成，一邊是世界，另一邊是在漫長而艱辛的過程當中獲得世界知識的人....」
 

哪裡才有我們的安寧，科學曾經彷彿為黑暗的歷史大力劃亮一把火炬，將人類從無邊的苦海中解救出來。
三百年過去，我們高舉著火把前進，從自信到巍巍顫顫，越發困惑，偶然、混沌甚至在二十世紀史無前例的成了科學一部份。就像白居易原本以為找到貴妃之死的真相能夠帶給他安寧，卻陷入更迷茫的痛苦中。

「我們與現實之間的關係也改變了。觀察者不能再說自己是中立的，他無法自外於自己的經驗。一切再清楚不過: 他無法再與他所觀察、改變、詮釋的對象分離。這其實是一個古老的觀念，叫做『不可分割性』，接近佛家所說的『緣起』。知識變得越形複雜而難以說明。」

從「如果楊玉環確實是被活埋的，那你的長恨歌就白寫了。」
到「還有哪種方法，能讓楊玉環像睡著了一樣，懷著對他的愛和重逢的希望去死。或許，這正是她相信的愛情。」

最後，白居易一字未改，以白龍的感情，昇華了他的信仰；
空海轉身，擁抱了生命中必然的幻覺和空無，證得無上密。

去敬畏不可知，在殘酷中誠實的守候住一絲溫情，在謙卑中，允許神秘保持神祕。

後記1

「對人類來說，並不可能得到世界的真實圖像，科學家所能做的，只是對我們的感覺和得到的實驗資料進行分析，然後得出一個沒有內在矛盾的解釋。
在這樣一個感覺及資料的組織和分析過程之中，『信』扮演著決定性的角色。」—《人體的彩虹》

後記2

看有些網友的意見，覺得 張榕容 這次演的有點呆，個人覺得可能是導演要求她要盡量演得平靜，不過確實蠻呆的XD。做為一位神話中的美人，她似乎沒有把那種謎樣的清冷神秘演出來 ( 我心中的理想是有點《第一夫人的秘密》裡 娜塔莉波曼 詮釋 賈姬 的演出，就是很神秘很遙遠，但又會覺得她其實很富有感情很脆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