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DMC4.jpg

又到了一年一度我該離去的日子。

在一個有海的城市,說道別似乎是勢在必須。
在花蓮每一個看海的日子,我都不能遏止地想像自己離開那一天。或許是因為大海曾經是我們的家,又或許是因為這裡的確生生送別過許多離人。


當我在飯桌上和Lee談起離別時,他這麼說:「跟大家在一起的日子,想一起吃飯,想一起做點什麼,都很容易,一分開,就沒有辦法了,甚至...」他頓了一下,大概是怕傷害到我「要再見面也很困難。」為此我覺得他是個再誠實不過的人。
誠實有時會傷人,但此時的這份誠實,或許是因為經由他的口中說出,有對生命的寬容和自由。

「我覺得那種感覺是很飽的。」「飽的?」「飽滿的...」他又露出那種找不著詞彙時的招牌笑容,瞇起月牙眼,嘴誠懇地彎了起來。
「你說情緒是飽滿的?」我想到觥籌交錯、歡聲笑語,大大紅金色的快樂和一小抹暖黃撫慰著的鵝軟細呢,彼此間杯杯酒酒偶有憂吐的郁藍氣息,一來一往眼神中帶著時間的深意。
確實是飽滿的。
日子一鼓一鼓,由我們這漸漸堆疊起來的簡易席館與小喫,灌飽了起來。

但這吹脹了的五顏六色的彩紙終有最後的那一刻。
當那一日到來,我們誰比誰先閉緊眼咬著牙往它們伸手一戳,剎那間,五顏六色的彩紙漫天飛舞,絢爛地有些壯烈,最後全歸於寂滅。

「如果一直一個人倒還好,有了又沒有,那種落差難受。」我說。
Lee說:「是呀,有時候也煩惱,怎麼經歷了這麼多次,每次都還是一樣的感覺,覺得就算只是為了心裡舒服也應該要學習那樣。雖然現在有稍微淡一點點。」
「我從小便是分開最難過的那個,我看大家過會都能好好的。後來發現好像這就跟個性有關,改不了。」
Lee又招牌式的點頭微笑:「用情較深。我自己都稱這叫做『美麗的心』。」
我不禁哈哈大笑了起來,這比喻太美太可愛了,最重要的是,很寬容。幾乎很難想像能有一人用口語說出來,大概也只有Lee能做到了。

「那你呢? 會不會你的身體 ( 他週五生了病 ) 比你的頭腦更知道發生了什麼呢? 」
他驚訝地瞪眼,好像是被我的神來一筆嚇了一跳,然後笑了起來,擺擺手說:「那不是。」
「所以是單純吹了風?」
他點頭微笑:「我是個荒涼的人。」
出於還在懊惱,我立刻接口道:「我是個荒涼不起來的人。」話一出口,又有點後悔,擔心會不會傷害到他。

但同時我想起了自己所有曾經試著描摹甚而嘗味過的情感,一絲絲甜意和微涼苦澀,酸的楚楚的痛,忽然全猛地湧過我的心頭,就像有道清涼的溪流不顧一切地乍然流過我心中,兩岸原本已黯淡的花朵又重新慢慢開始綻放,所有在我心中早已道別的又開始騷動—
我確實是個荒涼不起來的人,
只要一點那怕只有一絲情意,我心中的殘花敗葉便會像大海般席捲重生。


不過的確就像Lee說的,沒有道別的「大智慧」( 這個詞是我選的 ),人世間便不能少受苦楚。

但我想,這樣的大智慧或許並不能懂得對某些人來說,有些事情比得到幸福快樂更重要,想記住自己愛過的人和城市就是一例。
我寧可痛死,也要記住我心中這些生之氣味,因為這就是我那條生命的河流。兩岸愛過與還未愛過的,始終不斷道別中。

我從小便是個不能輕鬆面對離別的人。

我媽媽跟我說叫我別顯得比別人更傷心,免得被嘲笑;有人跟我說沒辦法啊這就是人生;L則是對我的這種沒有安全感相當不耐。
多數人,表現得比我還不在意比我還成熟,或許他們心裡的確那麼想,或許他們也只是故作堅強,無論如何,我認為甚至比離別本身更重創的,是周圍人不當回事的反應。

而Lee是第一個願意坐下來,跟我談離別的人。
他沒有貶低,試著教育,或是無視我超乎尋常程度敏感的傷痛。
也因此我離開了童年這麼多年,才終於開始能像隻初成的小象明白了地上那根小木樁一點都束縛不了牠一樣,懵懂中明白了離別或許並不可怕。

無論是我哪一次畢業,還是我第一天到台南時,為了原先舊的人事物,我常整夜甚至幾年的哭。
而這一次,頭一回我離開一個地方不吵也不鬧。


我一個人去北濱看海。
在我離開的那一天,海淡淡地生長成了我最喜歡的顏色,眉目平靜地就如同人生本身。
我在那裡局外人地看大人小孩狗狗玩鬧,心裡有點嫉妒他們未來還會持續有著這麼多相同的日子。

我把帶不走用不到的東西賣了或送人了。
朋友說要打電話來,我說不用了。
就像雪兒史翠德在《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中提到自己完成太平洋屋脊步道的那一天的心情—最後一哩路,應該要一個人去完成。

其實這種感覺仍然不好受,但現在我知道我會沒事。
我不需要因為恐懼而哭鬧,只要坐在那裏感受它,就像浪來去有時,把它當成人生的一部份就好。

「美麗的心」。
我反覆唸叨著Lee對我的脆弱這麼一個寬厚的形容。
他說他是個荒涼的人。

我想到我心中那些繽紛嬌小如小孩玩彩紙般此起彼落的情緒。
若我在花東明白了什麼,或許是海的韻律,還有大山沉穩不移、人煙絕跡的留白,它們分別代表了天地一部份的智慧,蘊含了東方看待萬事萬物的美感,而這些正是中醫的精髓。

第一次,我明白過來,那些濃烈、色香味俱全的回憶,會因這種必然的荒涼而得以孕育更多的感情,豐盛寂滅相互化生,天地因而有情而生生不息。


我和Lee不是因為相信一定會再見而沒關係;也不是因為不再關心彼此而沒關係。
只為了在人生中,飽滿的情緒必須有荒涼的時候。這是對生命的尊重。

過去我為心知必然而傷痛,現在因懂得必須而坦然。


我感謝上天讓我遇到Lee,對我來說他是一抹有著花東美感的色彩,渺遠、平靜,永遠在那裡等著理解心有波瀾需要被撫慰的旅人。
未來每當我想起花東,或許便不能不想起他。

 

後記於05/19:

今天我睡覺一半醒來,房間裡全暗著不見五指,一時間像極了我晚上獨自騎著車去海邊,坐在岸邊看風捲大雲直到天的另一邊,夜空沒有星星,但有時空錯位磅礡之感的光景。
一開始分不清自己在哪時哪裡,漸漸明白過來後,忽然很想念大海和星星。想到自己真的已經再不能騎著車就去看海,不自覺非常傷心,有想哭的衝動,淚卻沒掉下來。

 

後記於05/20:一回台北後不久,又像當初一到花蓮那樣,脖子開始起嚴重的濕疹。看來就算我再怎麼告訴自己要平常心,我心裡始終還是很傷心的。

 

後記於05/27:摘自奧修的一段講道

小林一茶(Issa)他是最偉大的俳句詩人之一。

30歲的時候,他就已經失去了他的5個孩子;到了30歲,他的5個孩子都死了——幾乎每年死一個孩子。然後他的妻子也去世了,他快要奔潰了——他悲痛欲絕。

他去見一個禪師。
禪師問:「有什麼問題呢?」這個禪師比較像佛陀,他不像耶穌。一個人達成了,但徹底忘記了人類的痛苦。
一茶說:「我的5個孩子都死了,現在我的妻子也死了。為什麼有這麼多痛苦?我看不出它的原因。這要怎麼解釋?我沒對別人做過壞事,我一直過著純樸的生活。事實上,我離群索居。我不太和人聯繫——我是個詩人,我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我沒對別人做過任何壞事。我過著清貧的生活,我是幸福的。現在突然我的5個孩子沒有了,我的妻子也過世了——為什麼有這麼多痛苦,而且毫無原因?我需要一個解釋。」
禪師說:「人生如朝露。生命中本來就有死亡。這沒什麼好解釋的,生命就是這樣。不用給出什麼特別的原因。生命本來就像一滴露珠:它在一片草葉上掛一會兒;一陣微風吹過,它就沒有了;太陽出來,它就蒸發了;生命本來就是這樣,記住這一點。」

一茶是一個有慧根的人。他領悟了。他回去寫了一首俳句。那首俳句的大意是:生命,一滴露珠?/是的,我明白/生命是一滴露珠/然而……然而……
在那句「然而……然而……」裏面,他在訴說某種超凡的事情。「生命是一滴露珠——我明白。然而……」他的妻子去世了,他的孩子去世了,他的眼裏充滿了淚水:「然而……然而……」

「是的,生命是一滴露珠,但是……」那個轉折是卓越的。
只有那些受過苦的人才能明白生命是一滴露珠,但即使那樣,還是會有「然而,然而」。即使當你領悟,那個領悟也是難受的。

對於那些沒有受過苦的人,要怎麼說他們呢?他們過著一種膚淺的生活。快樂永遠是膚淺的,它沒有深度。只有悲傷有深度。生命是膚淺的,只有死亡才有深度。
生命非常平淡:吃飯,賺錢,戀愛——非常平淡。痛苦有一種深度,它喚醒你,把你從睡夢中驚醒。

是的,只有那些受過苦的人才會理解我說的話。「然而,然而」——甚至他們都無法理解。但這就是現實,這就是人生

 

後記於04/11::「我愈仔細觀察研究,也就愈相信這一點,即承受永別與分離之苦乃是一種最帶有欺騙性的感覺。人依但能意識到這一點,就能擺脫這種痛苦而到達自由的境界。我們之所以熱愛朋友,乃是因為我們愛那表現在朋友身上的精神…我們感到悲哀,乃是因為我們只看到了死亡的軀體,而沒有意識到精神的永存。真正的友誼永遠為人所頌揚,精神不會與人的軀體一同死亡。」—甘地

 

後記於05/10:當我如實的感受自己的情緒,我也感知到生命的韻律,隨著我自己體內的四季一呼一吸。讓死的死去,讓生者充盈,讓還不該時候顯露真身的保持神秘。耐心、謙卑,這一切只是一個更大秘密的一部份。我看著生命本身像看海一樣,學著不問意義而用心只是去跟它待在一起。

 

後記於06/02:

人在旅途中確實需要慰藉,可是我們尋求的絕對不是快速的解脫。例如我的朋友正承受著痛苦,我會連帶感到痛苦,可是我不喜歡受苦,所以很希望我的朋友盡快好轉。
我只給它某些簡單的答案,諸如"我很遺憾令堂過世了,可是別難過,她到天上去了"或者"我也碰到過,去跑跑步就好"。

可是安慰一個受苦的人最好的法子,往往不是設法消除痛苦,而是懷著願意分享的心陪在他身旁
我們必須學習傾聽和分擔別人的痛苦,我們的意識力越強,就越能看清別人玩的把戲、原罪和企圖,同時我們也會更清楚意識到他們的負擔和哀傷。」— 《心靈地圖》

 

後記於07/02:有時我覺得作為負責懷記憶的那個是要講義氣的,願意受苦的。又或者說不公平,因為他為著自己的期望而不願意看見對方現在真正的樣子。

 

後記於2021/07/23:

「還沒有人畫過一幅「山水」像是《蒙娜麗莎》深遠的背景那樣完全是山水,而又如此是個人的聲音與自白。仿佛一切的人性都蘊蓄在她永遠寧靜的像中,可是其他一切呈現在人的面前或是超越人的範圍以外的事物,都融合在山、樹、橋、天、水的神秘的聯繫裡。
這樣的「山水」不是一種印象的畫,不是一個人對於那些靜物的看法;它是完成中的自然,變化中的世界,對於人是這樣生疏,有如沒有足跡的樹林在一座未發現的島上。並且把山水看作是一種遠方的和生疏的,一種隔離的和無情的,看它完全在自身內演化,這是必要的,如果它應該是任何一種獨立藝術的材料與動因;因為若要使它對於我們的命運能成為一種迎刃而解的比喻,它必須是疏遠的,跟我們完全是另一回事。在它崇高的漠然中它必須幾乎有敵對的意味,才能用山水中的事物給我們的生存以一種新的解釋。

...

因為人對於自然,在不理解的時候,才開始理解它;當人覺得,它是另外的、漠不相關的、也無意容納我們的時候,人才從自然中走出,寂寞地,從一個寂寞的世界。
若要成為山水藝術家,就必須這樣;人不應再物質地去感覺它為我們而含有的意義,卻是要物件地看它是一個偉大的現存的真實。

在那我們把人畫得偉大的時代,我們曾經這樣感受他;但是人卻變得飄搖不定,他的像也在變化中不可捉摸了。
自然是較為恒久而偉大,其中的一切運動更為寬廣,一切靜息也更為單純而寂寞。那是人心中的一個渴望,用它崇高的材料來說自己,像是說一些同樣的實體,於是毫無事蹟發生的山水畫就成立了。
人們畫出空曠的海、雨日的白屋、無人行走的道路、非常寂寞的流水。激情越來越消失;人們越懂得這種語言,就以更簡潔的方法來運用它。人沉潛在萬物的偉大的靜息中,他感到,它們的存在是怎樣在規律中消除,沒有期待,沒有急躁。並且在它們中間有動物靜默地行走,同它們一樣擔負著日夜的輪替,都合乎規律。後來有人走入這個環境,作為牧童、作為農夫,或單純作為一個形體從畫的深處顯現:那時一切矜誇都離開了他,而我們觀看他,他要成為「物」。

在這「山水藝術」生長為一種緩慢的「世界的山水化」的過程中,有一個遼遠的人諧發展。
這不知不覺從觀看與工作中發生的繪畫內容告訴我們,在我們時代的中間一個「未來」已經開始了:人不再是在他的同類中保持平衡的夥伴,也不再是那樣的人,為了他而有晨昏和遠近。他有如一個物置身於萬物之中,無限地單獨,一切物與人的結合都退至共同的深處,那裡浸潤著一切生長者的根。
」— 《給青年詩人的十封信》

很優美的勾勒出我認為傍海為花蓮生活帶來的影響。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iz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