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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才驚覺:
年輕的時候,我們想像自己美妙的未來;
年老的時候,我們編織別人不存在的過去。」

自從開始看自傳性質的書後,已經很久沒看小說了。但最近無意碰上了兩本驚人好看的小說,而且兩個都不是我刻意去找來的:
一本是本來在找《生命是不朽繁星》時,碰巧放在隔壁的《愛的歷史》
另一本是在找《永遠的園丁》時沒找到,卻放在同個書架上的《回憶的餘燼》


一開始會想看這本書是因為看到電影的海報,所以會先讀到小說實不是我的本意。
但坦白說,看完小說後,我反而對電影失去了興趣。原因是很難想像除了文字之外要怎麼用其他媒材來把它表達得更出色—它並不是勝在劇情的故事—甚至可以說就我而言,它整體的短板就是在故事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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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以倒敘法開始於作者作為花甲老人,回憶自己少年種種。

或許是退一步看的關係,年少時期待戲劇性、期待秘密,卻對人生晦暗不明的宿命一無所悉的天真,都被描寫的一針見血。
甚至看完會讓我有不舒服的感覺,因為前面已經太有既視感了,以致於隨著敘述很快跳過四十年來到遲暮之時,我也等同無預警地被拽入自己人生下坡的光景。

「既然沒有任何可以分心的旁鶩,我們便被認為自然會善盡做為人以及作為子女的職責,換言之就是努力念書,通過考試,利用文憑找到工作,過上一種比我們父母更不受威脅和更像樣的人生(不過,他們私下比較時,又會認定自己的學生時代更單純,也因此更勝一籌)。」

想要得到快樂的家庭生活,重點是要沒有家庭,至少是沒有一個父母同住的家庭。得到這個結論後,我們對艾卓安的妒意就更甚了。」

那段日子,我們都想像自己被關在一個臨時的籠子裡,等著被釋放,重回自己的人生。我們都相信,一旦獲得釋放,我們的人生乃至時間本身就會開始加速。但我們怎麼可能會知道,不管怎麼樣,我們的人生其實早已開始,已經撈到某些好處或受到某些傷害?另外,我們又怎麼可能知道,我們將要前往的只是個更大的籠子,唯一的差別只是它的邊界一開始是看不見的。
那時我們都以菁英自居,以無政府主義者自居,對書本如飢似渴,對性也如飢似渴。所有政治和社會體系在我們眼中都是腐敗的,但我們又拒絕考慮替代方案,樂於在無政府的社會裡過享樂主義的生活。

這正是我們害怕的另一件事:害怕到頭來會發現人生不像文學。看看我們父母,他們像是文學裡的料子嗎?當然不像。如果被寫入文學哩,他們頂多能充當路人和旁觀者的角色,充當重頭戲的部分社會背景。」

「就我所知,我家裡全無秘密可言—這讓我既慚愧又失望。

「日後回顧這段時光的時候,我懷疑自己是不是曾被這種『容易』所震撼,它完全不需要更複雜的證明。證明什麼?是深度,是嚴肅性嗎?不過,天知道,有些人的人生是可以複雜、困難,卻沒有任何深度或嚴肅性作為補償。更後來,我發現自己開始苦苦思索一件事:『好聚好散』會不會其實是種問問題的方式,並指望著一個我無法提供的特定回答。

年輕時,我們(至少我自己是如此)都會希望自己的思想情感如同小說人物般洶湧澎湃,希望用它們來推翻自己的人生,創造並界定出一個新的現實。然後,隨著時光流轉,你會希望自己的思想情感變得柔和些、講究實際些,希望用它們來支撐你既有的與已得的人生。


故事以「時間」和「歷史」兩大命題作為主幹,「記憶」則於其中如竊賊般躡腳來回,最後令人驚覺:不論對於「別人的歷史」或「自己的歷史」,我們或許俱可以同樣無知的可怕。

本書可說是一個個人的編年史,卻在主角的記憶中無可避免的扭曲、破碎,並具有主觀選擇性—「安妮是我人生故事的一部分,但不是目前這故事的一部分」。
即使是在重大的足以改編他人生命的記憶上—那封信—對當事人來說卻或許因為自我保護而早已忘得一乾二淨,甚至有了截然不同的記憶取而代之。


時間可說是「歷史」與「記憶」的母親,我們對於它卻所知甚少:

「我們生活在時間裡,受時間侷限與塑形。而鐘和錶向我們保證,時間是以規則的方式溜走,滴答、滴答、滴答。
還有甚麼能比一根秒針更可靠?然而,只需最微小的快樂和痛苦,便足以讓我們明白,時間具有極大的可塑性,有些情緒會讓時間加速,另一些情緒則可讓時間緩慢。
偶爾,一段看似已經失落的時間,會在最後關頭重新出現,然後又消失,真的永不再回來。

文中第一次提到塞文河觀潮:「它不像龍捲風或地震那樣,會挾帶著兇猛的自然力量,讓人失魂落魄。但它更讓人心神不安,讓你覺得某件事出了大差錯,就像宇宙的某根小槓桿受到按壓,使得大自然的程序為之逆轉,而時間也跟著被逆轉。天色轉黑後看到這現象讓它更添神秘,更不似人間景象。」往後這個景象不斷地出現在主角的回憶中,反覆被擦拭,形貌也不斷變換。

「世上有客觀的時間,也有主觀的時間,後者戴在你的手腕內側,其衡量單位是你與你的回憶的關係。所以,當這件怪事發生時(也就是有一堆新回憶突然湧現時),你會感到時間就在這一刻發生逆流。就像河水在這一刻掉了頭,往上游流去。」


整本書在探討的就是歷史的本質,從主角高中時期的歷史老師在課堂上不斷反覆辯證為始,穿插了一個平庸男孩的自殺,然後是主角天賦異稟的好友自殺,最後是主角意識到以自己為觀點寫下的這部個人史,事實上或許從來沒有記錄下任何真相。

對於任何歷史事件,甚至包括第一次世界大戰,我們唯一能有十足把握說出的只有一句話:『怎麼會發生這些事只有天曉得。』

「我們大多數人都是絕對主義者...所以,對我們某些人來說,那個塞爾維亞刺客絕對要為大戰的發生負責,相信只要把它從等式中拿走,第一次世界大戰便絕對不會發生。
另一些同學則認為該負百分之百責任的是各種歷史力量...
不過,較為虛無的同學,卻主張一切皆事出偶然,而人們之所以會認為歷史有條有理,只是某些原始的說故事本能(毫無疑問是宗教的殘留物)作怪...
『事實上,尋找責任歸屬這件事不就是某種逃避嗎?我們想歸咎於某個個人,好讓其他所有人都能得到開釋。要不我們就是歸咎於歷史過程,讓個人可以得到開釋。把一切說成事出偶然也有同樣的效果。我相信,任何事情會發生,背後都有一條責任的鍊子,這條鍊子是必然的,但又不會長到讓人可將責任歸咎於每個人。...』」

歷史並不是戰勝者編的謊言,我已經明白,歷史在更大部分上是生還者的回憶,而這些生還者大多既非戰勝者,亦非戰敗者。註1

這麼多年來,我對我和薇若妮卡的關係持有一種固定的看法:她玩弄了我的肉體、背叛了我的感情,又在社會地位方面瞧不起我。這種認定固然失之真確,但又是我當時所需。記得當年我賣弄小聰明,告訴老亨特,歷史只是戰勝者編織的謊言時,他是怎樣回答嗎?『如果你真那麼相信,那麼最好記住,歷史同樣是失敗者的自我欺騙』我們在審視個人歷史時有記住這個道理嗎?



書名取為 "The sense of an ending",中文翻作《回憶的餘燼》,都是十分有哲思的選擇。
「記憶」在年輕的時候如此真確,卻在晚年的時候反將了你一軍。你以為你主宰它,事實上是它主宰了你。

「當你還年輕,你會以為能夠預想得到老年會有多麼荒涼淒苦...。你年輕時真正無法做到的是,前瞻後再站在未來的某一點往回望。...例如,你會發現可以充當你人生目擊證人和佐證的證據一天比一天少。即便你一直孜孜矻矻地用文字、聲音或影像紀錄,到頭來仍可能發現自己用錯了記錄載體。艾卓安喜歡引用的那句話是怎麼說的?『歷史必然產生在記憶的不完美和文件的不充分之交接處。』

當你二十來歲時,那怕並不確定自己的目標和方向,但你仍會強烈意識到人生本身是什麼、你自己是誰,以及你也許會變成什麼樣的人。然後,隨著時光流轉,你卻愈來愈不確定自己是誰,愈來愈多重疊的部分,愈來愈多謬誤的回憶。年輕時,你會記得自己還不長的人生的全部,但後來,你的記憶卻會像一堆碎布與補丁。這情形有一點點像飛機上的黑盒子:如果一直沒有發生飛行意外,磁帶上的飛行紀錄就會不斷被新的紀錄覆蓋。換言之,如果你墜毀了,為什麼墜毀的理由會被記得一清二楚;但如果沒有墜毀,你的人生旅程紀錄可能就會不那麼清楚。」

「但我們還從健忘中學到另一件事:大腦不喜歡被定型。就在你認定一切都是一種『減』和『除』的時候,你的大腦(你的記憶)有時又會讓你嚇一跳。它就像在說:別以為你可以安安穩穩逐漸衰損下去,因為人生的實際狀況要比你以為的複雜許多。換言之,大腦不時會拋給你些許回憶的碎屑,甚至可以讓你從固定的記憶迴路中擺脫出來。這就是我現在會碰到的情況。我開始會以無固定秩序和無分輕重的方式回憶起在福特家度週末的點點滴滴。

多年來,我都活在同樣的迴路裡,回憶起的都是同一批事實和同一批情緒。我每次按下寫著『艾卓安』或『薇若妮卡』名字的按鈕,同一捲帶子就會開始轉動,播放出我看過幾百遍的畫面。相同的畫面印證了我的情緒(怨懟和不平),我我的情緒也反過來印證了那些畫面。...不過,如果你的情緒跟那些久遠事件與人物的關係方式突然發生了轉變,事情又會怎樣?...我開始記起一些遺忘已久的事。我不知道這種事是不是有科學解釋(例如一種新的情感狀態可以重新打開一條封死的神經管路之類的)。...」



《愛的歷史》同樣作為懸疑小說(不是真的很懸疑,只是同樣是要追查真相),《回憶的餘燼》在故事的細節上更為精準,幾乎沒有冗廢的橋段。

網友 Giawgwan (教官) 描述得很好:我只能說,太令人震驚的收場。像寫五線譜,作曲者慢慢填上音符,你一路跟著欣賞,以為這曲子就是這樣了。然後最後收尾後的當兒告訴你,其實這個譜你要 180 度倒過來看! 你才發現之前一路跟著欣賞的東西都不對,要重來一遍。

不過這就我個人而言稱不上是優點,因為這反而會和作者意圖塑造出主角對於回憶有心無力的感覺相互牴觸。



會不會,有某些方法是可以讓悔恨向後逆流,可以讓它被轉化為單純的內疚,然後可以透過道歉而獲得寬恕?會不會,你仍然可能證明自己不是她以為的那麼差勁,而她又願意接受你的證明?」

我在想,或許我對這本書有這麼大的感觸,是因為我此時正結束了一段人生,也就是說關於我第二人生的歷史已宣告塵埃落定,一切就等我往後偶爾的拂拭解讀。
在我的個人史上我會犯相同的錯嗎?事實上,我想我已經犯過許多次了。

曾經我以為人生終將把我帶上一個更清晰光明之處,此時卻領悟,或許最終它能給我的僅是更複雜的謎題,包含著許多我對於我個人的誤解和想當然耳對他人的誤解,層層疊加,抹去再累進。
現在我才明白,我把台中的家的鑰匙交出去的那刻—我以為的塵埃落定—代表的並非安寧,只是為隨著歲月愈發難解的眾多罪責畫上一個無聲的逗號。

在邁向人生終點時(不,我不是指人生本身的終點,而是指人生還有任何改變可能的可能性告終時),你會被容許有個長長的停歇,長得足以夠你問這個問題:我還做錯過那些事?
我回想起特拉法加廣場上那幾個年輕小伙子。
我回想起一個女生在跳舞(她人生中唯一一次)。
我回想起那許多我原先一直不知道和不明白的事。
我回想起艾卓安對歷史的定義。
我回想起他兒子因為避看我而把臉埋向一架子衛生紙。
我回想起一個婦人大而化之的煎蛋方式,鍋子裡煎破了一顆蛋卻毫不在乎。
然後,我又回想起這同一個婦人曾在陽光燦爛的紫藤下方以平伸的手掌向我悄悄揮手。
我回想起反射著月光並向上急湧的浪頭,回想起一群大呼小叫的學生,他們追逐著湧上陸地的潮水,手電筒光束在黑夜中縱橫交錯。
這世界是有累進的。這世界是有罪責的。隨它們而來的是不安寧。大大的不安寧。


 

註1:
電影「第一夫人的秘密」(Jackie) 裡講述的是關於一個歷史如何被塑造。Jackie如何用她高超的說故事能力,為美國和甘迺迪家族打造了將會比任何人的生命都存在得更長久的卡美洛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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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kie在電影中有句台詞是這樣的 " I believe the characters we read on the page become more real than the men who stand beside us."
所謂的歷史啊,僅是關於我們如何闡述自己,以及希望如何被記住。在我們眾多小小死而又生的時刻中尤為如此。

非常推薦這部電影,以及網友 mysmalllamb (小羊) 寫的影評。

 

後記於2020/04/21:「難以想像,這浮萍一生,滿是謬誤、愚昧與紛爭。無所謂真實,一切皆為表象,我們只是在夢影中遊蕩。」—雪萊

 

後記於05/26:「沒有記憶,我們就不知道自己是誰,過去曾是什麼,在可記憶的未來又有什麼樣的發展。我們是自我記憶的總和,它們提供持續的自我意識。改變記憶,你就改變了身分。」—黛安艾克曼《氣味、記憶與愛慾》

 

後記於07/04:

「回民們再打依爾,在拱北上,一次又一次地糾正著我,使我不至於在為他們書寫時,把宗教降低成史學。」—張承志

這段話讓我反思,雖都說扭曲的回憶未免卑微,但缺乏情感的解讀更能接近誠實嗎?

 

後記於08/30:

「我相當著迷於人生中的早期經驗如何不斷糾纏及衝擊我們、如何在你生命中十年復十年地不離不散—這些經驗甚至可以塑造你將來成為什麼樣的人。

《總要找到你》中,這個故事的成年敘事者,哥帝,回顧他的童年,但卻害怕他無法真正處理好他接下來想要講的故事:『最重要的回憶往往都是最難說出口的事。講出那些事讓你羞愧,因為文字貶低了它們—當你把回憶寫出來的時候,文字把你在腦中天大地大的往事壓縮成現實中的大小。但這些重要的往事絕對不只這樣,對吧?最重要的事往往太靠近你埋藏你那神秘內心的地點,它們標界了你的敵人想偷走的那些寶藏。...你有可能終於說出了某些會讓你付出極大代價的秘密,結果別人卻只是覺得你很可笑,一點都不了解你想說的是什麼,或為什麼你認為這件事重要到你在講的時候差點哭出來。當一個秘密繼續被鎖在內心,不是因為它缺少代言人,而是因為它缺少願意聆聽的耳朵時,我覺得這是最慘的。』」—卡勒德胡賽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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