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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你的名字呼喚我》改編自 André Aciman 2007年出版的小說。講述在1981年義大利北部,一位17歲的少年和一位24歲的美國學者之間的感情。


希臘語中用來表示這種微妙美感的詞是xapic…希臘人高度評價這種美感…這個詞本身在譯成另一種語言時,語義往往會稍微失真,因為任何語言裡的大詞、終極的詞總有一些言外之意的概念,而這些概念不可能精確地用另一種語言的某個詞表達出來。…xapic這個詞在希臘語裡是一個名詞性實詞,其動詞是xaipw,意思是「欣喜」或「高興」。我們把這個詞譯成英語的grace,除了神學的含義外,它的語意非常豐富,意思是指一種天賦的魅力和美,一種在本質上與生俱有的才能,不可能花點心思就能獲取的東西。…但是當我們笨拙地把這個詞譯成英語的grace石,我們便失去了這個詞的根本概念。」—《自由之旅》

雖然說的是一個發生在義大利的故事,雖然是兩位猶太人的故事,但希臘元素在電影中被崇敬地引用,使得它端莊起一種極為典雅美感,在其他同類型的電影中雕刻出它獨特的神韻。

看的時候心裡只覺得美啊美,簡直想不出更多的話來形容。

它整體飽含了人類情感中最難能可貴的暗流,但更重要的是在我看過的所有電影中,第一次我感受到了音樂和光影在一個極其細膩的私人世界中閃動。
它們來到這絕非單純來為劇情提鞋的,而是以文本表演打出了素描的底,橫空又架起了句子般的音樂,再把光影像水彩那樣潑上去,所有這些合起來就是一個人的情感,就是一個世界。

義大利的陽光,我突然多麼希望自己懂得繪畫和音樂,因為我能直接感受到 莫內,滿眼都是那印象派輝煌時代的顏料和氣味。
「音樂和繪畫...我這一生多麼不應該...」,這是我觀影途中興起了對那些陌生的熱烈嚮往時寫下的。

後來讀到作者談到他的靈感還真的確來自於1884年莫內的畫作,不禁感恩起整個製作團隊,把這樣完成度高的作品堆到了輕輕鬆鬆的觀眾面前。


過去總覺得自己是足夠尊重感覺的人。因為總不能說我自己是太理性的人。
後來讀到 布倫納醫師寫的《在候診室遇見佛陀》,他教導對於感受不應該評斷或定義,有時候事情的發生並不需要被找出終極的原因,我才發現自己是個極不尊重感覺的人,我喜歡賦予生命中的每個訊息意義,自行編出一套能夠把每件事套進去的說詞。

例如像這麼樣個電影看的時候絕不能去分析它,雖然有許多值得分析之處,但這種美感要是你馬上拿來細細分析那麼就完了。
終於我體會到"xapic",也就是藝術不可言說的奧妙之處。

因此這部電影教會我的最珍貴的,就是如實去感受,不同於對劇情的剖析,我發現對於繪畫或音樂的美,以現階段的我來說,有時候單純就這樣讓它們經過,反而能幫助你更純粹的接近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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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電影的細節,我可以說上許多。
我喜歡他隔著希臘式的列列圓柱望著他的眼神,然後戴起墨鏡遮擋起來走出去;
我喜歡他捏著他的肩,兩個人都尷尬,走避,各自生氣,然後折回。


然而不會再有劇本能寫出比這段還經典的告白了。

Oliver:「你有甚麼是不懂的嗎?」(Is there anything you don’t know?)
Elio:「Oliver,我甚麼也不知道。」(I know nothing, Oliver.)
Oliver:「你懂得的,比這裡所有人都多。」(Well, you seem to know more than anyone else around here.)
Elio:「哈,關於其他重要的事情,我比誰都懂得少。」(Well, if you only knew how little I really know about the things that matter.)
Oliver:「什麼重要的事?」)What “things that matter?”)
Elio:「你知道是甚麼。」(You know what things.)
Oliver:「你為甚麼要告訴我這些?」(Why are you telling me this?)
Elio:「因為我認為你應該知道。」(Because I thought you should know.)
Oliver:「因為你認為我應該知道?」(Because you thought I should know?)
Elio:「因為我要你知道⋯因為我要你知道⋯因為我要你知道⋯」(Because I wanted you to know. Because I wanted you to know. Because I wanted you to know.)


 

也不會再有電影能給出比這段緬懷還心碎的答案了。

Elio:「奧利佛是奧立佛。
爸爸:「因為是他。」(Because it was him.)
爸爸:「因為是我。」(Because it was me.)
Elio:「奧利佛可能非常聰明,但是...」
爸爸:「他不只聰明。你們之間的一切,和聰明毫無關係...他很善良。你們都很幸運能遇見彼此,因為...你也很善良。」
Elio:「我覺得他比我善良。」
爸爸:「我相信他也會這麼說你。」

 

寶貝不是挖出來的。是撈出來的,從水裡。

人類真正的情感,不可名狀,不可定義。
正因為無法被製作、預期、馴服,只能飛逝如流水閃動以保持其美麗的生命力,
所以當我們偶然見到它野性的光芒,只能臣服、賛嘆。若它轉瞬即逝,就將這驚鴻之影視為你真名的另一個化身,往後呼喚它就如同呼喚自己其餘的所有那樣虔誠。

我們會像小廣場上那些面對皮亞韋紀念碑而坐的老人,談起兩個年輕人過了幾周快樂的日子,然後在往後的人生裏,將小棉花棒浸入那一碗快樂,生怕用完;每逢周年紀念也只敢喝像頂針那麼大的一小杯。
但這件幾乎未曾發生的事仍然召喚我。我想告訴他。未來的那兩人永遠無法取消,永遠無法刪除,永遠無法抹滅或重新經歷這段過去——
過去就困在過去,像夏日黃昏將近時原野上的螢火蟲,不斷在說:『你原本能夠擁有這個替代物。』但回頭是錯。向前是錯。看別處是錯。努力矯正所有的錯,結果同樣是錯。

 

如果你什麼都記得,如果你真的和我一樣,那麼在你明天離開以前,或即將關上出租車門的瞬間,
當你已經向其他每個人告別,此生已別無其他話可說,
那麼,這一次,請轉身面對我…就像你過去所做的那樣。
看著我的臉,與我四目相接,以你的名字呼喚我。

 

 Instagram 上的一個帳號"Call Me by Monet",以《Call Me By Your Name》電影為創作題材融入莫內的畫作。
以下選了一些我很喜歡的。( 欲關於原作請點上方連結,尊重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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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大略是最愛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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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歡的海報版本 ( 它們的顏色啊! 不敢想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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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的不錯的影評:《以你的名字呼喚我》(Call Me By Your Name, dir. Luca Guadagnino):短褲.杏桃.七日談

 關於本片的音樂:溫柔的回眸—《以你的名字呼喚我》的古典樂密碼

 Alessio Bax - Zion Hφrt Die Wδchter Singen

 Sufjan Stevens - Visions Of Gideon

 Frank Glazer - Sonatine Bureaucratique

 Sufjan Stevens - Mystery Of Love

 André Laplante - Une Barque Sur Locéan ( 簡直傑作了的一首,完美的與莫內結合在一起 )

 

書摘

 新戀人帶來的痛苦、狂喜、刺激;盤旋在咫尺之遙,這許多幸福的承諾;在我可能誤解、不想失去、每逢轉折必定先揣度一番的人之間尋尋覓覓;我用來對待每個我想望、渴望被想望人那種拚了命的狡猾;我立起重重屏障,仿佛自己與世界之間有著許多層的紙拉門;想把其實從來不曾加密的東西編碼再解碼的強烈衝動。

打從第一次彈,我就很清楚這部作品的哪個樂句撩動了他。每當我演奏到那一段,都把它當做一份小禮物送給他,因為那的確是獻給他的,那象征我美麗的部分、不必是個天才就能理解的部分,它激勵我加入一段長長的華彩樂段,只為了他。

當我克制著緊閉雙眼,此時所能想到的就只有:這就像歸鄉。就像外出多年與特洛伊人和萊斯特律戈涅斯人作戰後,終於回到只有同類的國度,那兒的人了解,他們就是了解;就像回到故里,塵埃落定,萬事就緒,你突然醒悟原來這十七年來你只是虛度時光,不斷與錯誤的人群瞎攪和。

我從來沒想到他的碰觸會令我如此恐慌,這與處子第一次被心上人觸摸所感受到的驚駭簡直如出一轍: 心上人撩撥了我們體內連自己也從未意識到的敏感神經,而那產生了令人不安的巨大快感,遠遠超出我們原來所習慣的範疇。
我當下的反應,就像面對其他事情一般,不知道如何含蓄暗示,只能沉默以對。我像個還沒學會手語的聾啞人,結結巴巴東拉西扯,以免吐露心聲。這就是我使用暗語的程度。只要我還能撐得住隱藏不說,我多少就能若無其事地應付過去。否則,我們之間的沉默或許會使我暴露無遺。再怎麼語無倫次也比沉默來得好。沉默或許會讓我露出馬腳,但我在別人面前拚命壓抑的模樣,鐵定泄露更多。

幾乎是他來到的第一天,我就看見了他脖子上那個大衛之星。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是什麼令我迷惑不解、令我渴求他的友誼,甚至從來不希望找到他惹人討厭的毛病;這個什麼比我們渴望從彼此身上得到的任何東西還要廣大、深遠而重要,所以也遠淩駕於他的靈魂、我的身體或塵世本身之上。凝視他戴著星形項鏈及泄露秘密的護身符的脖頸。就像凝視我的、他的以及我們體內共同的承繼先祖、永恒不朽,祈求著從千年沉睡中被重燃、被召回的部分。

​​​​​​​ 令我驚訝的不僅是他這麼有識人的天分,能夠輕易探察別人的內心,挖出其人格的精準輪廓;還有,他對事物的直覺與我對事物的直覺如出一轍——到頭來,這正是超越了欲望、友誼、共同信仰等等因素,令我不可自拔地被他吸引的原因。

​​​​​​​ 當我坐在床上,看著他走進我房間,問我怎麼沒跟其他人去海邊而我沒有回答,只是在他的凝視下聳了聳肩——他怎麼可能不知道那隻不過是為了隱藏我已經無法鼓足氣力說話的事實,只要我發出一點聲音,恐怕就會不顧一切向他告白,或者禁不住啜泣不止?從小到大,從來沒人讓我陷入這樣的困境。

​​​​​​​ 我多麼喜歡他那樣重複我自己剛剛重複過的話。這讓我想起一個愛撫,或一個姿勢。

​​​​​​​ 我能夠輕易將自尊丟在他腳邊,只要他願意彎腰撿起,我將心滿意足而別無所求。

​​​​​​​ 我是格勞克斯,而他是戴奧米底斯。以男人之間某種莫名的崇拜為名我拿我的黃金盔甲換他的青銅盔甲。公平交易。雙方都不討價還價,就像雙方都不提儉樸或鋪張。

​​​​​​​ 友誼這個字眼在心底浮現。但眾人定義的友誼,是一種陌生的、不活躍的、我毫不在意的東西。
相反地,從他走下出租車直到我們在羅馬告別,我想要的可能是所有人類對彼此的要求,那種讓人生值得一活的東西。
但必須由他先主動,然後我才可能付出。

​​​​​​​ 我愛挑人毛病是出了名的,因此,我把對他的感情隱藏在慣有的冷淡、敵意或刻意刁難家裏每一個地位淩駕於我之上的人之下,反而從中獲得一些滿足感。因為每個人都喜歡他,所以我也必須說我喜歡他。我就像那種公開宣稱其他男人帥得不得了,以便更好地隱藏自己太想擁抱他們的渴望的男人。如果大家都予以認可而我卻不,只會讓別人警覺我肯定暗藏了某種不得不抗拒他的動機。

​​​​​​​ 我很快就知道他的Esco只是另一個版本的回頭再說」。簡明扼要、沒得商量的告別,不在離開前說出口,而是踏出門檻外才說。你背對著被你留在身後的那些人說。我為那些站在接受那一端,想要抗辯或懇求的人感到難過。

​​​​​​​ 不確定他是否會跟我們一起吃晚餐,是一種折磨,卻是可忍受的。不敢問他會不會來,才是真正的酷刑。有時候我幾乎放棄了,覺得他當晚不跟我們吃晚餐,卻聽見他的聲音或看見他坐在他的位子上時,我的心會猛然一跳,就像一朵有毒的花朵忽地綻放。看見他,以為他今晚會一起吃晚餐,最終卻聽到他一句專橫的Esco,則讓我體會到,總有一些願望會落空,就像翩翩飛舞的蝴蝶被剪掉了翅膀。

​​​​​​​ 除了因和奇亞拉一樣對他抱有欲望而產生的羞恥,我對他既敬又畏,並且憎恨他——因為他令我厭惡自己。
但我仿佛置身天堂。他沒忘記我們有關策蘭的對話,給了我這麼、這麼多天以來不曾打過的一針強心劑。這種振奮感滿溢出來,溢到了我接觸的一切東西上。只需一句話、一個眼神,我就仿佛置身天堂。幸福或許一點都不難。下次我只需要從自己內心尋找幸福的源泉,不必再依賴他人給予。

​​​​​​​ 我是猶太人、策蘭是猶太人、奧利弗是猶太人——我們置身半猶太居住區、半綠洲,置身一個除此之外總是殘酷、絕不妥協的世界。在這兒,醉鬼也會清明度日;在這兒我們不誤解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錯估我們。在這兒,一個人就是能了解另一個人,而且了解得那麼徹底,以致如果剝奪了這種親密,就是galut,也就是希伯來文所謂的「背井離鄉」或「離散」。他是我的故里,我的歸處嗎?你是我最後的歸宿。當我與你和睦共處,我別無所求。奧利弗,你讓我喜歡自己,跟你在一起時的那個自己。如果這世界有任何真實可言,真實就存在於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如果有一天我鼓起勇氣把我的真心告訴你,請提醒我,感恩節那天,要在羅馬的每個聖壇點亮一根蠟燭。

​​​​​​​ 但這些美好時光都因為恐懼而變得緊張,仿佛恐懼是盤旋逼近的幽靈,或受困於這座小城的珍禽,它烏黑的羽翼給所有生物覆上永遠洗不掉的陰影斑點。我不知道我害怕什麼,也不知道我為什麼這麼擔心,更不知道這般輕易造成恐慌的事,為何有時感覺像最黑暗的希望,帶來不真實的喜悅,似一個陷阱般的喜悅。

​​​​​​​ 一位年輕英俊的騎士瘋狂地愛上公主的故事。公主也愛他,但似乎並未意識到這一點,所以盡管兩人交情匪淺,或者正因為他們之間隔著一道友誼的防線,他發現自己因為公主令人生畏的坦白直率而變得非常卑微、無言以對,完全無法向公主訴說自己的愛意。

​​​​​​​ 我想要像他一樣嗎?我想成為他嗎?或者我只是想擁有他?在慾望糾纏的捆束中,「成為」和「擁有」是完全錯誤的動詞嗎?「能撫觸某個人的身體」和「成為我們想撫觸的對象」,是一致而相同的,就像一條河的兩岸,從我們到他們,回到我們,再到他們,在這永恆循環中,每個心室就像慾望的閘門、時間的蛀孔和我們稱為認同作用的夾層抽屜,共有一種虛假而迷人的邏輯。根據這個邏輯,真實人生與未活過的人生,我們是誰與慾望的對象之間最短的距離,是以艾雪頑童般的殘酷所設計的旋轉樓梯。

​​​​​​​ 我注意到奧利弗刻意放慢腳步。他不像平常那樣匆忙,沒有加快速度,沒有用平常那種精力充沛的熱情爬坡。他似乎也不急著回去寫稿,或去找海邊的朋友會合,或像平常一樣甩掉我。或許他沒什麼更想做的事。這是我的「天堂」時刻。年輕如我,也知道這不會長久,我應該及時享受現有的,而不是用我古怪的方式去企圖鞏固我們的友誼,或讓其更上一層樓,最後落得搞砸一切。根本沒有什麼所謂的友誼,這沒多少意義,只是一時的恩惠。
Zwischen Immer und Nie. Zwischen Immer und Nie. 在永恆與虛無之間。策蘭說的。

​​​​​​​ 我拔足涉水,想辦法既不溺水也不安全游過,只是留在當場,因為這裡就是真相所在的位置——儘管我無法坦承,甚至給予暗示,但我發誓真相就在我們身邊,就像我們聊起剛剛游泳時弄丟了項鏈那樣:我知道項鏈就在水裡。但願他知道,但願他知道我正在給他一切機會,盼望能將二和二加在一起,然後得出一個無限大的數字。

​​​​​​​ 這是我第一次敢於回望他。通常我會看他一眼,然後撇開眼去——除非受邀,否則我不願意肆意沉浸在在他可愛澄澈的眼神裡——而我永遠等得不夠久,永遠來不及看清楚那兒究竟是否歡迎我。
撇開眼,因為我太害怕回望任何人:撇開眼,因為我不想洩露任何秘密;撇開眼,因為我無法承認他有多重要;撇開眼,因為他鋼鐵般冰冷的凝視總提醒我他站得有多高,而我是如何遠遠地在他之下。
此刻,在這靜默的瞬間裡,我回望他,不是為了抗拒他或表示我不再害羞,而是為了屈服,為了告訴他:這就是我,這就是你,這就是我想要的;此刻我們之間只有真實,而有真實的地方就沒有障礙,沒有躲躲閃閃的眼光。如果這樣還是沒有結果,也永遠不要說你或我不知道可能發生什麼事。我已不存一絲希望。我回望他,或許因為此刻再也沒什麼好失去的。我以挑戰又逃避的姿態,以一切瞭然於心的凝視,以一種彷彿在說「有種就吻我啊」的眼神回望著他。

​​​​​​​ 他的坦白似乎打開了我們之間所有的閘門,卻也恰恰淹沒了我剛萌芽的希望。今後我們將何去何從?還會有什麼發生呢?等到下次我們假裝互不理睬,卻不能確定彼此之間的冰霜是真是假,又會發生什麼事?

​​​​​​​ 我沒回答,只是抬起臉又吻他一次,動作幾乎野蠻,不是因為充滿激情,甚至不是因為他的吻仍缺乏我所追求的那種熱情,而是因為我不確定我們的吻是否讓我更相信自己一點。我甚至不確定我是否如同先前期待的那般樂在其中。我要再試一次,即使那個行動本身已把答案揭曉,我都需要再試一次。我的心正往最世俗的事飄去。這麼強烈的否認?弗洛伊德的三腳貓門徒肯定會下此論斷。我用一個更猛烈的吻壓制我的疑問。我不要激情。我不要快感。或許我連證據也不想要。我不要言語、閒聊、吹噓、談單車、談書,通通不要。只要太陽、草地、偶爾吹來的海風,只要從他的胸部、頭頸、腋窩散發出來的體味。請佔有我,讓我蛻去舊有的自己,徹底改變,直到如同奧維德詩歌裡的角色一般,與你的色慾合而為一。這才是我想要的。給我一條蒙眼布,握著我的手,別要求我思考——你願意為我這麼做嗎?

​​​​​​​ 「我們回去時順路去一下藥房。」
他沒回答。不過在我們能說的話裡,這大概已經是最清醒的。這句話讓擾人的真實世界像一陣風灌進我們的生活:安喀斯、修好的腳踏車、關於番茄的爭吵、匆忙中壓在一杯檸檬汁下的樂譜,這一切顯得多麼久遠啊。
的確,我們騎車離開我的小基地時,曾經看見兩部旅行車往南要到N城。應該已經近中午了。
「我們再也不會有深入的交談了。」騎車溜下無止境的斜坡時我說,風穿梭在我們髮間。
「別這麼說。」
「我就是知道。我們只會閒聊、閒聊、閒聊。僅此而已。奇怪的是,我說不定承受得起。
「你剛剛押韻了。」他說。
我愛他對我突然改變態度的方式。

 ​​​​​​​ 「有時候誤人歧途的結果卻是一條正確的路,教授。或不遜於任何路。

​​​​​​​ 儘管在我睡夢中,我的感情還是全被撕扯下來,我也因此知道一件截至目前不可能知道或猜到的事:不把我渴望不計代價給予的東西給他,或許是我這輩子所犯下最嚴重的罪行。我拚命想給他一些什麼,相對於此,「接受」似乎是那麼稀鬆平常、那麼輕而易舉、那麼機械化。接著我聽到那句話,那句我早預見我要聽到的。「如果你膽敢停下來,還不如先殺了我。」他喘著氣,意識到幾天前的晚上,他已在另一個夢裡對我說過相同的話。但既然說過一次,每次再到我夢中,他仍然能夠自由重複這句話,雖然我們似乎都不知道那是他從我體內發出來的聲音,或是我對這幾個字的記憶在他體內爆開來。他的臉似乎在忍受我熱情的同時,也藉著此舉來煽動我的熱情,給我一張仁慈與火焰的意象,那是我過去未曾在任何人臉上見過也絕對想像不到的。正是他的這個意象,有如我生命中的一盞夜燈,在我幾乎放棄的日子裡靜靜守護;在我寧願我對他的慾望枯死時,重新點燃;在我害怕一個怠慢可能驅散每一個像是自尊的假象時,為勇氣的餘燼添加柴火。他臉上的表情好似士兵帶上戰場的心上人快照,不僅為了記得人生中有美好的事物,幸福正在家鄉等待,也為了提醒自己,心上人絕對不原諒他們躺在運屍袋裡回來。

​​​​​​​ 我這麼說是為了把他的話放進我嘴裡,在妥善放回秘密隱藏處之前多品味一下,像個牧羊人趁天氣暖和帶羊上山,卻在天氣轉涼時把羊趕進屋舍裡一夜。藉著喊出他的話,我豐富這句話,延長這幾個字的壽命,彷彿這些字有了自己的生命,更長、更招搖,沒人能駕馭,有如回聲,從B城懸崖那兒彈開,躍下雪萊遭遇船難的那處遙遠淺灘。我把他的東西還給他,把他的書還給他,默默希望他重複這句話,把這句話還給我,恍如在我夢中一般,因為現在輪到他來說了。

​​​​​​​ 在我不情願下定決心和他直覺想補償我之際,時間彷彿無盡延長。從這一刻起,從這一刻起,彷彿我這一生從未有過,我到達了某個非常心愛的地方,感覺對此永不滿足,感覺成為我、我、我、我,而不是其他人,就只是我。感覺發現貫通手臂的每個哆嗦都有些陌生,卻絕非不熟悉的東西,彷彿這一切在我一生中都曾經是我的一部分,曾經被我忘在哪裡,而他幫我找回來了。

​​​​​​​ 那個夢是對的——這就像歸鄉,像在問「我這輩子都在做什麼呀」,等於拐個彎問「我小時候你在哪兒,奧利弗?」也就是「少了這個,人生算什麼」。所以,到頭來,脫口而出的是我,不是他;不僅一次,而是許多許多次;如果你膽敢停下來,還不如先殺了我;如果你膽敢停下來,還不如先殺了我。這也是我讓夢與幻想繞一大圈之後回到原點的方式,我和他,渴望的話語從他嘴裡到我嘴裡,再回到他嘴裡,在嘴與嘴之間交換文字。必定就是在這個時候,我開始用他跟著我重複的淫言穢語,一開始說得很輕,直到他說:「用你的名字呼喚我,我也用我的名字呼喚你。」我這輩子從來沒做過這種事,就在我把我的名當他的名來喚時,我進入了一種無論過去或此後,我從未與任何人共享的境界。

​​​​​​​ 留在我胸前的他的體液證明我通過了一條可怕的線,不是關於我最珍視的那些,甚至不是關於我自己或任何神聖的東西,或將我們拉得這麼近的種族本身,甚至與瑪琪雅無關——此刻她正像女海妖,站在沒人水中的暗礁上,遙遠而不相干,夏日波浪潑濺在她身上;我掙紮著游向他,從焦慮的漩渦中叫喊,希望她會是幫助我在破曉之前重建自我的諸多意象之一。我冒犯的不是這些,而是那些尚未誕生、未曾相遇,以及若不想起出現在我和他們生活之間這一大堆羞恥與嫌惡,便永遠無法去愛的那些人。這件事將糾纏、玷污我對他們的愛,而我們之間將永遠有這個能玷污我一切美德的秘密。
或者,我冒犯了更深層的東西?那是什麼?
儘管偽裝起來,但我感受到的厭惡是否始終存在,而我需要的就只是這樣的一夜,好將它發洩出來?
近乎噁心、像是後悔的情緒(就是它嗎?)緊抓我不放,隨著我感覺第一道晨光從我窗戶照進來,它的定義愈發清楚。
然而,悔恨(如果真的是悔恨)像那道光一樣,似乎一時黯淡了。但當我躺在床上覺得不舒服,悔恨又很快回來。每次我認為這是我最後一次,它就要射門得分似的。我早知道會痛。但我沒料到那種痛會盤繞擰扭成突如其來、帶罪惡感的劇痛。這一點也沒人告訴我。

​​​​​​​ 我本來想告訴他,前幾天晚上我就在不到兩百碼遠的地方和瑪琪雅做愛,但我保持沉默,結果最後我們談的是我剛改編完的海頓《已經結束》。我可以談這個,而不覺得是為了向他炫耀、吸引他的注意力,或想在我們之間搭一座搖搖晃晃的步行橋。關於海頓這首樂曲,我能談上好幾個鐘頭——這原本會是多麼美好的友誼啊。
我從來沒想過,就在我輕率擺出跟他到此為止的姿態,甚至對於我如此輕易就從這麼久的迷戀中而復原感到一絲失望的時候,渴望像現在我們這樣坐下來以如此異常放鬆的態度討論海頓,是我最脆弱的要害。如果慾望非得重新浮現不可,它能夠同樣輕易地從我一直以為最安全的地方溜進來,光是看見游泳池畔他半裸的身體,就足以重啟慾望之門。

​​​​​​​ 我看得出來那當下他正在品嚐。某個屬於我的東西在他嘴裡,變成他的東西。就在我凝視他的那一刻,我不知道我怎麼了,突然有想哭的強烈衝動。就像達到高潮時一樣,我沒有抗拒,而是放任自己,只為了讓他看看我同樣私密的一面。我伸手抓住他,埋在他肩上啜泣。我哭,是因為從來沒有一個陌生人對我這麼好,或為我做到這地步,甚至包括安喀斯——他曾經割開我的腳,把蠍子的毒液吸出來吐掉。我哭,是因為我從來沒體驗過這麼強烈的謝意,而我無法以其他方式表達。我哭,是因為今天早上我曾經對他懷抱惡意。也是為了昨夜,因為無論結果好壞,我都無法將昨夜的事一筆勾銷,而現在是讓他知道的最好時機:知道他是對的;知道這種事不容易;知道玩笑與遊戲常常滑出正軌;知道如果我們曾經貿然做了一件事,現在要抽退已經太遲。我哭,是因為某件事就要發生,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 從欄杆這兒望著他,我心生一股溫柔的感覺,想起自己曾經多麼急著趕去B城,追上他,甚至在他還沒進郵局之前就趕到了。在我這輩子認識的人當中,他是最好的一個。我選擇他是對的。

​​​​​​​ 「你幾時察覺的?」有一天我問他。原本我希望他說「我捏你肩膀,你幾乎在我臂彎裡枯萎的時候」,或「我們在你房間聊天,你弄濕泳褲的那個下午」之類的。
「你臉紅的時候。」他說。「我?」
當時我們在討論譯詩,那是他到我們這兒來第一週某日的一大早。那天我們比平常更早開始工作,或許因為早餐桌在極樹下排開來時,我們已經享受過一段自在的交談,因此很渴望花點時間相處。他間我是否譯過詩。我說譯過。怎麼著,他譯過嗎?譯過。他正在讀萊奧帕爾迪,遇到幾個無法翻譯的詩句。我們往復討論,彼此都不知道一段貿然展開的對話能夠進行到什麼地步,因為在更深入探索萊奧帕爾迪世界的同時,我們也發現偶然的小岔路,讓我們天生的幽默感與愛開玩笑有機會盡情發揮。我們把那段話譯為英文,接著從英文譯成古希臘文,然後譯回佶屈聱牙的英文,再譯成佶屈聱牙的意大利文。因為萊奧帕爾迪的《致月亮》最後一句被過度轉譯,我們在不斷以意大利文重複無意義的詩句時爆笑出聲——這時突然出現一陣靜默,我抬頭看他,他正率直地用他那總是令我倉皇失措、冰冷無神的目光盯著我看。我掙紮著想說點什麼,接著他問我怎麼這麼博學,我鎮定地說了類似「因為我是教授之子」的話。
我並不總是那麼急切地想炫耀我的知識,尤其面對一個讓我畏怯的人。我沒有什麼能反擊、補充的,沒有什麼能攪亂彼此關係的能耐,沒有地方躲藏或尋求掩護。我仿若一隻羔羊,困在千燥無水的塞倫蓋蒂平原上,無處躲藏。
​​​​​​​凝視不再是對話、甚或也不是拿翻譯開玩笑的一部分;凝視已經超越凝視,成為自己的主體,只是彼此都不敢、也不想提起。是的,他眼中有這樣一股欲色,讓我必須撇開眼光。我再回視他,他的眼光不曾移開,仍然聚焦在我臉上,彷彿說:「你撇開目光,又再度回來,你很快又要撇開目光嗎?」我只好再度躲避,彷彿沉浸在思緒裡,但其實慌亂得想找話說,彷彿一條魚在熱得快乾涸的渾濁池塘裡掙扎找水。他一定明白我的感覺。到頭來令我臉紅的,不是我感覺到他識破我多麼努力才能不避開目光與他四目相交,而是我為求迅速安全脫身的那當下所產生的困窘。讓我臉紅的是令人激動的可能性,我既不敢相信又希望能夠持續的可能性。我發現他可能真的喜歡我,而且他喜歡我和我喜歡他的方式如出一轍。
連續好幾週,我把他的凝視錯認為不加掩飾的敵意。天大的誤會。那只是一個害羞男子與人四目相交的方式。
我終於恍然大悟,我們是世界上最害羞的兩個人。
父親是唯一從一開始就看透他的人。

​​​​​​​ 我知道我們的時間所剩不多,但我不敢去算;我知道這一切會往哪兒去,卻不願意去讀里程碑。這是一段我刻意不為回程路撒面包屑的時間;相反地,我把面包屑吃掉。說不定他可能是個徹頭徹尾的討厭鬼,在時間與流言終於像取內臟般清出我們共有的一切時,把整件事縮減到除了魚骨頭之外什麼都不剩的同時,他可能永遠改變我,或毀滅我。我可能想念這一天,或者湧生遠勝此時的感受,但我始終知道,那些下午在我的臥房裡,我把握了我最美好的時光。

​​​​​​​ 「在曼谷不難獲得活力。有個溫暖的晚上,我在旅館房間裡,還以為我就要發瘋了。可能是寂寞,或外面的人聲,或魔鬼作祟,我就是在這時候想到聖格來孟。我有個念頭,猶如不確定而難以捉摸的感覺,有些興奮,有些想家,有些隱喻的成分。
你到了一個地方,因為你腦中有那裡的影像,你想與整個國家結合。接著你發現你和那兒土生土長的人沒有任何交集。你不瞭解那些你一直假定是人類共有的基本信號。你認定一切都是錯誤,一切都是你的想像而已。接著你挖得更深一點,你發現儘管你的懷疑合理,但你還是想要這一切,卻不確定你到底想從他們身上得到什麼,或他們似乎想從你身上得到什麼。因為到頭來,他們也抱著唯一可能的同一種心思看你。但你告訴自己,這全是幻想。所有這一觸即發的信號快要把你逼瘋,於是你準備打包回羅馬。
但接下來,像走出秘密地下通道,你豁然開朗,發現他們跟你一樣,也拼了命地渴望你。最糟的是,儘管你經驗豐富,懂得反諷,能壓抑自己的羞怯,卻覺得動彈不得。我不懂他們的語言,不懂他們心裡的語言,甚至不明白我自己的。我覺得到處都覆了一層紗:我想要的、我不知道我想要的、我不想知道我想要的、我始終知道我想要的……這若非奇蹟,就是地獄。

猶如每個為我們留下終生印記的經驗,我感覺全身掏空了,被挖去臟腑,一一肢解。這是我過去生命經歷的總和。週日下午邊唱歌邊為家人朋友大火炒青菜的我;在冰冷的夜晚醒來,只想匆忙披上長袖運動衫趕到書桌前,寫下不為人知的自己的我;渴望赤身與另一個裸露的軀體在一起,或渴望獨立於世的我;當我的每個部分似乎都天差地遠,但每個部分都發誓自己能承載我的名字的我。
我稱之為聖格來孟症候群。今日,聖格來孟教堂就建立在過去受迫害基督徒的避難所上。羅馬執政官克雷芒的寓所在尼祿統治期間焚燬。廢墟旁,一個巨大、洞穴般的拱頂地下室裡,羅馬人蓋了一座地下異教徒神殿來供奉早晨之神、世界之光密特拉,而在密特拉的神殿上,早期的基督徒又蓋了另一座教堂,來供奉另一位克雷芒,也就是教宗聖格來孟——這不是巧合,還要再進一步發掘。教宗聖格來孟的教堂上,又蓋了另一座教堂,連這座教堂也焚燬後,當今的聖格來孟教堂就立在同一個地點。再挖掘下去沒完沒了。像潛意識、像愛、像記憶、像時間本身像我們每一個個體,教堂是蓋在後來修復的廢墟上的,沒有底,沒有最初,沒有最後,只有一堵堵牆、秘密通道環環相扣的房間,那兒除了有基督徒的地下墓穴,還包括猶太人的地下墓穴。

​​​​​​​ 「你太聰明,不可能不瞭解你們之間所擁有的情誼,是多麼稀有、多麼特別。」
「奧利弗是奧利弗。」我好像在做結論似地說。
「因為是他,因為是我。(Parce que c'était lui, parce que c'était moi.)」父親引用的,是蒙田針對他與博埃蒂之間的友誼所下的斷語。
但我想的卻是艾米莉‧勃朗特的話:因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

「奧利弗或許非常聰明……」我那不老實地提高了的聲調,再度昭告我們之間有一個該死的問題無形地懸在那裡。現在什麼都好,只求父親別再引我走這條路。
聰明?他不只是聰明而已。你們倆之間擁有的一切都跟聰明有關,也都無關。他很善良,你們倆都很幸運能找到彼此,因為你也很善良。
父親從來沒有這樣形容過善良。我因此卸除武裝。
「我想他人比我善良,爸爸。」
「我想他對你也有同樣的評價,這使你們倆相得益彰。」
他往菸灰缸傾身,點了點菸頭,伸手碰我的手。
「接下來這段時間很艱難。」他改變聲音開始說。他的語氣告訴我:我們不必講出來,不過咱們也別假裝聽不懂我說什麼。
用抽象的方式說,是對他吐實的唯一方式。
「別害怕。事情總會來的。至少我希望如此。而且是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時候,自有它狡詐的辦法,找出我們最脆弱的地方。只是要記得:我在這裡。現在你可能不想去感受什麼。或許你從來不希望去感受什麼。或許我也不是你想講這些事的對象。不過請你要去感受你所感受的。」我看著他。這時候我應該說謊,告訴他,他完全搞錯了。我正打算這麼做。
他打斷我:「聽著,你有一段美好的友誼。或許超越友誼。我羨慕你。就我的立場來說,許多父母會希望整件事就此煙消雲散,或祈求兒子很快重新站起來。但我不是這樣的父母。就你的立場來說,如果有痛苦,就去照料;如果有火焰,也不要掐熄,不要粗暴地對待它。讓我們夜不成眠得退縮可能很糟,但眼見別人在我們願意被遺忘以前先忘了我們,也好不到哪裡去。為了用不合理的快速度治癒問題,我們從自己身上剝奪了太多東西,以致不到三十歲就已經破產。每次重新開始一段感情,能付出的東西就變得更少。為了不要有感覺而不去感覺,多麼浪費啊!
我張口結舌,很難接受這一切。
「我僭越了?」他問。
我搖搖頭。
「那再讓我講一件事。這麼做能夠掃除我們之間的芥蒂。我或許曾經很接近,卻從來沒擁有過你所擁有的。總是有什麼東西制止或阻撓我。你怎麼過日子是你的事。可是切記,我們的心、靈和身體是絕無僅有的。許多人活得好像自己有兩個人生可活,一個是模型,另一個是成品,甚至有介於兩者之間的各種版本。但你只有一個人生,而在你終於領悟之前,你的心已經疲倦了。至於你的身體,總有一天沒有人要再看它,更沒有人願意接近。現在的我覺得很遺憾。我不羨慕痛苦本身。但我羨慕你會痛。
他抽了一口氣。
「我們可能再也不會談這件事,但我希望你不要因為今晚而對我有成見。如果有一天,你想對我說話,卻覺得門是關上的,或者不夠敞開,那我將是一個糟糕的父親。」

​​​​​​​ 「我們會像小廣場上那些面對皮亞韋紀念碑而坐的老人,談起兩個年輕人過了幾週快樂的日子,然後在往後的人生裡,將小棉花棒浸人那一碗快樂,生怕用完; 每逢週年紀念也只敢喝像頂針那麼大的一小杯。」但這件幾乎未曾發生的事仍然召喚我。我想告訴他。未來的那兩人永遠無法取消、永遠無法刪除、永遠無法抹滅或重新經歷這段過去——過去就困在過去,像夏日黃昏將近時原野上的螢火蟲,不斷在說:「你原本能夠擁有這個替代物。」但回頭是錯。向前是錯。看別處是錯。努力矯正所有的錯,結果同樣是錯。
他們的人生像扭曲的回音,永遠埋藏在封閉的密特拉神殿裡。
沉默。
 「天哪,在羅馬的第一夜,晚餐時坐我們對面的人是多麼羨慕我們啊。晚餐桌上的每個人,無論男、女、老、少,始終目瞪口呆盯著我們瞧,因為我們是那麼快樂。」
「在我們更老了以後的那個晚上,我們仍然要談論這兩個年輕人,彷彿他們是與我們在火車上邂逅,令我們佩服而想要幫助的陌生人。之所以羨慕,是因為『遺憾』這字眼令我們心碎。」

​​​​​​​ 「在這兒看見你,就像昏迷二十年後醒來。你看看四周,發現老婆已經離開你,你完全錯過孩子的童年,他們已經長大成人,有些已經結婚了。你的父母早已離世,你沒有朋友,那些透過眼鏡看你的小臉蛋是你如假包換的孫子,他們一起來歡迎爺爺從長眠中甦醒。你鏡中的臉像瑞普一樣蒼白。可是陷阱就在這裡:你仍然比聚在你身邊的人年輕二十歲,只是我能夠立刻變成二十四歲的原因——我二十四歲。如果你把這個寓言推前個幾年,我醒來時可能比我的大兒子還年輕。
「那麼,這賦予你活過的人生什麼樣的意義?」
一部分,只有一部分是昏迷狀態,但我寧可稱之為平行的人生。聽起來好一點。問題是許多人的人生都有多於兩個的平行人生。」
或許是酒精,或許是真相,或許我不想把事情變抽象,總之我覺得我必須說出來,因為現在正是說這句話的時候。因為我明白這是我來這兒的原因,為了告訴他:「在我死去的時候,你是我唯一想要道別的人。唯有那時,我稱之為『我的人生』的這個東西才有意義。萬一我聽到你過世的信息,我所知道的我的人生,還有那個此刻正在跟你說話的我,將不存在。有時候我腦海中會出現這樣可怕的畫面:我在我們B城的家醒來,朝海的方向看,聽到波浪傳來你已在前一晚過世的消息。我們錯過許多。那都是昏迷狀態。明天我回到我的昏迷狀態,你也回到你的昏迷狀態。對不起,我無意冒犯—我相信你的人生不能說是昏迷狀態。」
「對,是平行的人生。」

​​​​​​​ 或許我這一生所知道的其他每一份哀傷,突然間都決定與此合而為一。我必須予以擊退。如果他沒看見,或許是因為他並未免疫。

​​​​​​​ 當他為他的妻子、為我、為他自己倒酒,我們倆終究會明白,他比任何時候的我都更像我自己,因為多年前在床上,他成為我、我成為他之後,在每條人生的岔路完成任務許久之後,他是、也將永遠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我的父親、我的兒子、我的丈夫、我的戀人和我自己。在那年夏天巧遇的幾週,我們的人生幾乎未受影響,卻跨越到時間靜止、天堂降臨人間的彼岸,得到從降生以來神注定要賜給我們的那一份。我們別開眼。除了這件事,我們無所不談。但我們始終知道,現在什麼都不說更確認了這一點。我們已經找到星星,你和我。而這是絕無僅有的一次恩賜。

​​​​​​​ 我停頓了一會兒。我想說:如果你什麼都記得,如果你真的和我一樣,那麼在你明天離開以前,或即將關上出租車門得瞬間,當你已經向其他每個人告別,此生已別無其他話可說,那麼,就這一次,請轉身面對我,即使用開玩笑的口吻,或當做事後無意間想起。當我們在一起時,這對我來說可能極為重要。就像你過去所做的那樣,看著我的臉,與我四目相接,以你的名字呼喚我。

 

後記於03/22:

「我學到最有用的一件事就是去掉任何故事的架構,就只是體驗痛苦、羞愧的感覺。

我以前會感受羞愧、厭惡或憎恨自己,我在感覺的時候會在心中再述說一遍,賦予畫面與文字,探討背後的原因,任由自己去滋養它、評判它,讓那些感受變得更強。
如今,我慢慢學到就讓自己坐在那裡,帶著好奇關注著,不貼標籤,沒有故事、不做判斷。
我就只是著它會聚在體內哪裡(不是心就是胃,無一例外),仔細盯著,體會痛苦,與它共處。

我跟你保證,當你這麼做的時候,它就開始康復。緩慢但確實,它開始痊癒、變柔和、減緩。沒過多久,奇妙的事情發生了。我有時候能跟那個在體育老師染指我之前就存在的那個我聯繫...彷彿我已經受了幾十年的創傷、個人的反省、醫療、治療、掙扎與分析,然後,突然之間,有什麼東西跳了出來,我又是一個完整的人。又是。不是第一次。那是我三歲的時候,那時我真是快樂得無憂無慮。...我不用每隔幾小時就撥弄著手電筒的開關,敲著特定的節奏,讓不好的事情不要發生。

在別人看來,我不須為某件事道歉,但是我從五歲之後就覺得這是我的錯。...

創傷讓我們迷惑。...我相信我們從很小的年紀就受了傷。有些人看起來調適得很好,有些人則否。雖然我盡了一切努力不去裡會傷口,但我沒辦法克服它。」—《關鍵音》

我不知道是否是因為這部電影營造了一個充滿安全感的世界,音樂、色彩、光影、人對神祕充滿虔敬的思維,那些哲學、語言,匯集成一個小世界,那裡的感情只有美,傷痛也只有美;
還是因為它手把手教會了我如何不論斷地專注在自己的感受。

我曾經有過一次覺得被治癒,是我姐姐去年從國外回來,我們全家都在客廳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那麼無憂無慮,比那時更像小女孩。但很快的這個東西又碎了。
而每當我回想起我人生最平靜安全感的金色回憶,都停留在我上大學前。我們一群高中好友常就待在某人家的地下室,大家玩耍吃東西,彼此照應,互相關心,我從小對家庭的不安全感被短暫治癒。

我總有個感覺我的人生—我人生本來只知勇往直前的蠻勇純真—停在我上大學前。

所以我想如果我的確有創傷,有個我甚至到現在都無法處理的創傷,大概是我遇上L,然後我們捲入了那場把周圍所有人都牽扯進來浩劫。
我體無完膚,苟延殘喘地從那段時間爬出來。

我不相信感覺,不相信愛,不相信男人。
最重要的是我不相信我自己,因為我覺得是我的錯,我沒有控制好我自己。我實在痛恨我對外界惡意的不經心,也痛恨自己任憑那些傷害凌遲我,痛恨我那無人同情的婦人之仁。
經過那些事我已經是不潔的了,不能像18歲那樣再理所當然的要求幸福快樂。

看完的第二天,我發現這部電影對我產生了一個難以預料的影響,就是它對於「愛」—並非愛情,也並非單純的慾念,而是我們內心深處懷抱的感情,甚至是必然隨之而來的傷痛—那種平靜的篤定,對傷痛的寬容,我與Elio肩並肩,他的父親眼睛望著我,說沒關係的真的沒關係,這某種程度治癒了我。

在此之前我已經很久很久,不再對生命跟情感懷抱信任跟希望。

而就像是 羅茲 在《關鍵音》裡說的那樣:「突然之間,有什麼東西跳了出來,我又是一個完整的人。又是。不是第一次。」我想起來我那時到底是怎麼樣讓自己感到快樂得無憂無慮。
然後,我對生命的熱情,對把萬事萬物聯繫起來的那份神祕的信心,悄悄一點一點,又回到了我心裡。

我想這就是藝術神奇的地方。
你真的無法預期。

 

後記於2021/02/17:

很神奇地是,在最近,毫無預期地我體會到小說中的情感。由於我是一個對頭腦以外世界(也就是感官)極其遲鈍的人,所以這次的體驗無疑對我又是一大衝擊,就有點像一位音痴突然發現自己身處音樂之美中一樣。

簡而言之,我遇見了一個人。

自從兩年前在一個人身上體會到強烈的性吸引力之後(我一直猜測那就是費洛蒙),我本來再沒有想法認為自己會再有類似的體驗。沒想到這次這位衝擊力更全面,我只感覺到不是單純的「性吸引」,而是整體,他的外型或許只是一個重要因素,最主要是他把自己各個部分組織起來的方式,從舉手投足到思維到用字遣詞到聲音語氣,我就是覺得「美」。

我向來覺得自己只是個小女孩而已,無論是過去遇到過的男同學,甚至是前任這種著重在智性上的交流,都沒有讓我覺得「性別」這件事居然於我而言是有意義的。
兩年前那個人短暫地喚起我的覺醒,這一個人則是全面地讓我感受到自己女性那一面被引動出來,最神奇地是光是看著他感受他就如此,甚至光是他的背影或是一截腿就能讓我有強烈的想像,。
頭一次,專注於理性和邏輯的我得以體會這種希臘式、肉體式、情慾式、直覺式的美感,不僅僅是在對方身上,還在我自己身上(是說他如果看到這一段應該會覺得很誇張...)。

或許他的形象是我的阿尼瑪,所以我才會受這麼強烈、不可自拔、暈陶陶地吸引。因此我很認真地回想過自己人生中有沒有出現過類似的異性。如果要說,很勉強可以把我的初戀算上,我對他也是一見鍾情,他們倆的相似處就是招風耳、白皮膚、寬肩有強壯的腿,然後非常有氣質非常溫柔,甚至說話口音有那麼一點含糊。但他們的性格截然不同,可說這位男性還是算有點城府的類型,這可能也是為什麼他對我有吸引力 ( 掩面...真的是給自己找麻煩的審美 )。

讓我有點難過的是,雖然我們之間好像有吸引力,但他對我的這個人本身更不用說思想沒什麼興趣,我也很難說得上信不信任他,甚至相處時又有一點跟L在一起時那種支離破碎、筋疲力竭的感覺回來。只能說這整個邂逅倒真蠻像小說中那種如一陣風來去的夏日戀曲,不是屬於生活的日常,因此或許無法不見血的延續。

我根本無法直視他,為此走避也不是,靠近也不是,弄得自己難堪的很,只覺得為什麼我的愛情一定要有這麼多藝術性的曲折呢? 雖說豐富,但畢竟我也只想在日常中有個渠道好好愛人,好好被愛就好,不要搞超出日常太多的事情,無奈事與願違,或許也是因為我自己內心也有不安份的動力。

 

後記於03/31:泰戈爾《我想要對你說出我要說的最深的話語》

我想要對你說出我要說的最深的話語,
我不敢,我怕你哂笑。

因此我嘲笑自己,把我的秘密在玩笑中打碎。
我把我的痛苦說得輕鬆,因為怕你會這樣做。

我想要對你說出我要說的最真的話語,
我不敢,我怕你不信。

因此我弄真成假,說出和我的真心相反的話。
我把我的痛苦說的可笑,因為我怕你會這樣做。

我想用最寶貴的名詞來形容你,
我不敢,我怕得不到相當的酬報。

因此我給你安上苛刻的名字,而誇示我的硬骨。
我傷害你,因為怕你永遠不知道我的痛苦。

我渴望靜默地坐在你的身旁,
我不敢,怕我的心會跳到我唇上。

因此我輕鬆地說東道西,把我的心藏在言語的後面。
我粗暴地對待我的痛苦,因為我怕你會這樣做。

我渴望從你身邊走開,
我不敢,怕你看出我的懦怯。

因此我隨隨便便地昂著頭走到你面前。
從你眼裡頻頻擲來的刺激,使我的痛苦永遠新鮮。

 

後記於06/11:

「這樣的感覺雖然只在一時,但已足夠。這是不期而至的啟示,如臉上泛起的一陣紅暈,你想要加以遏制,然而它已擴散開,你拿它束手無策,只得趕緊躲到偏僻的角落裡,在那裡暗自顫抖,感覺這個世界在向你逼近,這個世界因為某種奇異的意義、某種狂喜的壓力而不斷膨脹,掙破了稀薄的表皮噴湧而出,用超凡的撫慰能力,縫合了裂縫與劇痛!然後,就在那一刻,她看見了一幕幻景,在一朵藏紅花中燃燒著的一根火柴,一種內在的意義幾乎就要顯露出來。可是,靠近中的世界撤退了,那份堅強也隨之疲軟了下去。結束了——這個時刻到此為止了。」—《戴洛維夫人》

 

後記於2022/05/28:

最近把一切的念頭都結束了,其實一切都跟對方沒有關係,只發生在我內心。
但我還是感覺到,我原本因而對這個世界延伸出去的栩栩如生的感受力,那些因為愉悅和歡喜而顫抖,飛速提升的敏銳,飛也似的消退。再一次,我又重新活回了那個一切都跟我無關的世界。
我掙扎著想感受什麼,但似乎是我的內心有某個開關被關掉了,無論如何,我都無法像之前那樣提起勁。只要是任何一點瑣事的交流,都足以讓我筋疲力盡。

我又一次趕到周圍的人缺乏洞察力的覺知讓我窒息,任何一點社交,就會讓我脫力。

我去了一趟那充滿各種不可控情感的世界,它吸引著我一路從自己的小世界出來。
然後它消失了,連著我原本內心還能感覺著幻夢的樂土。
現在我無論怎麼樣去讀去看,都總會想到: 啊可是那畢竟不是我真實的人生。然後就無味了。

有時我感到很悲傷,我感到自己跟任何人都無關。
如果我在我的一生中,總要過得這麼荒涼,那給我這樣的感受力又要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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