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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突然想通,當我說我感到不是被愛的,我的意思不是我沒有得到東西。

我的意思是沒有人因為我而感到快樂,或者說的清楚一些,沒有人因為我單純存在而快樂。
我實際上的意思是我給不了,我是失能者,而這件事我前進不了,因為這裡頭有大部分是天生的,小部分則依循著某種迄今沒有人或生靈能真正明白的神祕。

今早沒有早班,但我睡到一半還是06:00就醒來,前一晚好像沒作夢,但不知道為什麼躺在半亮的小房間中,我真的明白了。
可能是因為醒來的那一瞬間我心裡也有一小部分無可迴避的部分一起醒來了,在我世界的其他部分還未醒,還未來得及像之前那樣繼續編出一個好聽的故事給我自己聽前醒來了—我失去他們了。
就是這麼簡單。
我失去我人生至目前為止唯一的故鄉了。
「大家要記得來台中找我喔!」上大學前這麼春光明媚的笑著宣告著。我當然有設想過計劃過,但我從未真正接受過有一天他們不是不會來某個地方找我,而是不會再來我的人生找我。」


我可以跟你說我想起什麼就會覺得空洞,是我媽媽對著我說她都告訴別人她特別後悔生下我們,是我爸爸從未正眼看過我說的話做的事像這世界上只存在我的身體不存在我的思想,是我姐姐控訴我出賣她因為我歡喜跟別人說我去參加她的婚禮是她說她討厭我討厭我的幼稚討厭我的青春期討厭我唱歌彈鋼琴,是L反問我跟我在一起他能有什麼好處,是J跟我都努力了但不知道為什麼他放棄了默默地。
我知道某種程度上我是幸運的。
但我可以說出然後再說出一些我再怎麼奔跑,努力伸出雙手也搆不著的遠方的光。
我想這可能是為什麼我心底老等著這個世界的每一個部分有一天離開我。

我想這可能也是為什麼我喜歡故事。
「妳實在太愛解釋了。」有一次S為我重重反省。
不然我要怎麼對我自己說的過去為什麼我的存在看起來毫無道理。如果我打從心底是個生物學家,或許我可以不需要意義。
但我需要。就這麼簡單。我是個還在尋找自己的小宗教的人。 

「我突然發現我對B做的最殘忍的事情就是讓他明白,身為重度精神病患的伴侶,他無論如何都無法使我真正幸福。」原來她的意思是她沒有辦法令他的丈夫感到被愛,不是她無法感受到丈夫的愛。
我實在為她的敏感善良感到哀傷。


最近有人們鼓勵我寫東西,真正意義上的創作,而非打打字,發發臉書而已。
但我跟他說我討厭走鋼索,我討厭試著做超人,我想要幸福快樂,我想要愛與被愛,這是我人生的第一優先。

我現在知道是因為我餓了。
如果可以感受到愛,或者說確定我在這方面手腳俱全,我可以放棄所有,包含尊嚴,當然也包含創作。包含快樂。曾經有某段時間我也的確是這麼做。

我覺得我不飽,所以我無法開始寫。對著碼頭上的月光,我會拖著步伐,四處尋找可以吃的東西來充飢,而不是去畫畫。
但昨晚因為第二天沒班,我挑著燈讀小說,突然我發現正是這種無家可歸的孤獨,它只能一個人去領受,而只有它能是妳感到所有其他感受的一開始,就像妳背起登山包面對一個陌生的新世界,就像在電影院妳不跟誰肩並著肩。
正是妳跟這世界的親密,容不下第二個人。如果妳要盛大,就沒有私人,沒有對幽微的理解,沒有對神祕的敬畏。 


我沒有辦法努力來成為能讓別人感到幸福的人。
但我發現每當我學習、被啟發、被某個比我的存在更永恆的情感觸動,就是我伸出手,時間跟命運從我的指縫流過,但我抓住了風,讓它觸及我,讓我感覺我這一生畢竟還是擁有什麼。

所以我餓了,但我必須寫。
雖然我越寫,就越對這種容易被掩蓋的飢餓敏感以對。

不過那沒關係,當明天到來時,我們還是長長地伸出手,就像費茲傑羅在《大亨小傳》裡寫那樣:

當我坐在那裡緬懷那個古老的、未知的世界時,我也想到了蓋茨比第一次認出了黛西的碼頭盡頭的那盞綠燈時所感到的驚奇。他經歷了漫長的道路才來到這片藍色的草坪上,他的夢一定就像是近在眼前,他幾乎不可能抓不住的。
他不知道那個夢已經丟在他背後了,丟在這個城市那邊那一片無垠的混沌之中不知什麼地方了,那裡合眾國的黑黝黝的田野在夜色中向前伸展。

蓋茨比信奉這盞綠燈,這個一年年在我們眼前漸漸遠去的極樂的未來。

它從前逃脫了我們的追求,不過那沒關係──明天我們跑得更快一點,把胳臂伸得更遠一點……總有一天……
我們就這樣揚著船帆奮力前進,逆水行舟,而浪潮奔流不歇,不停地將我們推回到過去。

 

後記於04/06:

今天我仔細的思量了我對於別人的善意和依戀的反應,發現我最該想的可能不是怪罪命運的不公,而是為什麼我對別人的拋棄如此敏感、恐懼,甚至在它還未發生之前就要先逃走來防疫。在電影《後來的我們》( 電影很普通,但還是能依個人提煉出發人深省的部份 ) 中,方小曉的舉動也讓我認明了自己最底層的恐懼。

當我越在乎一件事,其實我反而會讓自己保持在得不到的狀況下,因為我一得到,就會想要死命地試探這個東西會不會如預期地離我而去,反而非常痛苦。我常常在得不到時拼命一邊留戀一邊遠離,在得到後又期望它盡早離我而去,免得我將要不能忍受宣判到來的那一天。
如此一來伸頭也不是縮頭也不是,我百般地有苦難言地受著心裡的苦刑。凡是我人生中稱得上黃金年華的日子,都以這麼方式蒙上陰影,有不能言說的美多半也因為它必然的憂傷。最近一想起自己因這樣不安全感流失的人事物,不禁哭了好幾次,吃也吃不下,心隱隱疼的想吐,懊悔又不能找到角度舒緩出去。

我有時在想或許這就是我與生俱來的課題,與我不可被分析闡述的本我混雜在一起;
又有時我想或許是我孤獨的童年,比我全家哪一個人都敏感的內心復復在滿懷期待中不得不找藉口來開脫周圍帶給我的傷害,而這種傷害是巨大的,從來也沒有哪個人鄭重地來看見過,以至於只要我內心隨便又感受到了哪種期待,就必須先親手將它扼殺在茁壯前,免我重複這可預期的苦楚;
又或許是我真有些許那麼不幸,剛好我使盡全力的大多注定傷我的心。

即便我現在已經是個成人,童年時代的傷害對我來說仍然是沉重的,好在我現在已意識到若不開始勇於讓自己受傷,我就會永遠為這份傷害付出代價。

 

後記於05/06:讀《愛的藝術》

大多數人都把愛的問題看成主要是被愛的問題,而不是看成主動去愛和愛的能力的問題。這樣,對他們來說,愛的問題就是如何能夠被愛,如何變得可愛。
他們沿循著幾種途徑追求這個目標。一種途徑──這種途徑尤為男子們所採用──是獲得成功,在其社會地位許可的範圍內變得有錢有勢。另一種途徑──這種途徑尤為女子們所採用──是靠修飾其肉體、穿著等等而使自己迷人。還有一些使自己迷人的方式則是男女皆可採用的,譬如培養優雅的風度、諧趣的談吐,變得熱情、得體、討人喜歡。
使自己可愛的眾多方法與那些使自己成功的方法完全是一回事,就是『贏得朋友,影響他人』。
事實上,在我們的文化中,大多數人心目中的可愛,無非是指成為一個既為大眾喜愛又富有性感的混合物。

我必須承認這完全是我的事實,我的幼稚。

也意外發現我的直覺和猜想,似乎可以從 弗洛姆 的想法中獲得共鳴。

「給予是潛能的最高表達。正是在給予的行為中,我體驗到我的力量、我的財富、我的能力。這種提高生命力和潛能的體驗使我充滿了歡樂。因為我作為流溢、消耗、活著的我而體驗著我自身,因此是快樂的。給予比接受更快樂,並不是因為它是一種被剝奪,而是因為在給予的行為中表示了我生命的存在。...日常經驗表明,在一個人眼中,什麼是最低限度的必需品,不僅取決於他實際擁有的財產,同樣也取決於他的性格。眾所周知,貧窮者比富有者更願意給予。然而,貧窮超過了一定的界限,就不可能給予。並且貧窮也是墮落,這並不僅僅因為貧窮所直接引起的苦難,而且因為它剝奪了貧窮者給予的快樂。...

一個人把什麼給予另外一個人呢?他給予了他自身之物,給予了他所具有的最寶貴的東西,給予了他的生命。這並不一定意味著他為另一個人而犧牲了他的生命──但是他給予另一個人的是他生命的活力;他給予另一個人的是他的歡樂、他的旨趣、他的理解、他的知識、他的幽默、他的悲哀,給予了他的生命時,他使另一個人富有起來,通過提高他自己的生命感,他提高了另一個人的生命感。他並不為接受而給予,給予本身便是極大的快樂。但是在給予中,他不能不使另一個人身心中的某些東西復甦,而且這種復甦過來的東西又反射給他自己;在真正的給予中,他禁不住接受了那些還給他的東西。給予暗示著使另一個人也成為一個給予者,而且他們分享著他們共同使之復返生命的東西。在給予行為中,某種東西誕生了,給予的雙方都感激為他們所誕生的生命。尤其是對於愛,這就意味著:愛是一種產生愛的能力;軟弱無能就是沒有能力產生愛。這個思想已由馬克思完美地表述過,他說:「假定人就是人,而人跟世界的關係是一種合乎人的本性的關係,那麼,你就只能用愛來交換愛,只能用信任來換取信任,等等。如果你想得到藝術的享受,你本身就必須是一個有藝術修養的人;如果你想感化別人,你本身就必須是一個能實際上鼓舞和推動別人前進的人。你跟人和自然的一切關係,都必須是同你的意志的對象相符合的、你的現實的個人生活的明確表現。如果你的愛沒有引起對方的反應,也就是說,如果你的愛作為愛沒有引起對方對你的愛,如果你作為愛者用自己的生命表現沒有使自己成為被愛者,那麼你的愛就是無力的,而這種愛就是不幸。」...

作為給予行為表現出來的愛的能力依靠人的性格發展。它以獲得某種以生產性為主的取向為前提;在這種取向過程中,人克服了依賴、自戀的無限權力和利用他人的願望或囤積的願望,而且獲得了對其自身的人之能力的信心,獲得了依靠自己的能力去實現自己的目標的勇氣。缺乏這些,他便會害怕給予他自己,──因此也就害怕愛。
 

另外,我也意外發現當我開始寫作,好像產生了某種聯繫,那個18歲的我的本質又重新跟我連結在一起,我久違的真正的快樂又短暫回到我內心。
這倒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原先寫僅僅是一種衝動而已。
而這一切或許也可以用下列一段話來說明:

達到融合的第三種方式在於創造性活動,無論是藝術家的創造性活動,還是手藝人的創造性活動。在任何一種創造性活動中,創造者都把自身和他的材料融為一體,而材料則代表著外在於他的世界。...然而,這種情況只發生於生產性工作中,只發生於那種由我來計劃,由我來生產,由我來看到工作結果的工作中。」

 

後記於05/10:

我寫作的目的僅是為了把盤在我頭腦中的這些無法解釋的憂傷和感動拔出來,讓不能被消解的少干擾我。
我抓住一個線頭,就死命地拽把它們都拽出來,罷才能夠大口呼吸,然後把它們一把都燒了,甩向空中。有人路過就隨便撿它哪一片灰屑也好,沒有也好,它們的存在僅是情緒和理智一點不得不的表現。

 

後記於05/10:突然發現很久以前我在 心底敲響一口鐘 就寫過類似的概念了。

 

後記於12/23:

突然發現我已經很久沒辦法寫文章了。

起先是一般的文章,後來是甚至連心得都寫不出來。
我想是因為我太焦慮糾結在自己的種種情緒上了。一旦我必須要自己去處理、去釐清、去和談這些紛擾的思緒,我就很沒辦法放心寫東西,因為不知道這一釋放將要去到什麼收不回來的危險境地,那是我現在絲毫冒不起的風險。

過去寫作還能是一種療癒和抒發,現在連這都做不到了,我連提起筆來把感受寫下來的風險都冒不起,一想就哀傷。

 

後記於2020/06/12:

「全部的不幸在於我愛你可你並不愛我。我竭力尋找這種懲罰的意義,解釋它,為它辯解,自我反省,把我們整個的共同生活以及對自己的瞭解都逐一回憶了一遍,但仍找不到起因,回想不起我做了什麼才招致這種不幸你好像不能善意地看待我,曲解了我,就像從哈哈鏡裡看我一樣。」

《齊瓦哥醫生》中一段我覺得完全闡述了不被愛的人普遍的心境。
套句小琪的話,就是「不合適」。這種用惡意的哈哈鏡投射彼此的關係。

我想,是我在人生中同兩個人的關係嚴重地傷害了我在這方面基礎的安全感,我姐姐和L。
一個在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以冷漠虐待我十年,一個讓我再也無法相信自己對感情的判斷系統。

所謂的幻滅不是外面世界的幻滅,而是內在的。

 

後記於06/27:

我突然理解到,其實真正有質量的關係,是一種知己之情。

這意思倒不是你看得見對方的好。

根本上來說,應該是因為你看見這個人脆弱、軟弱、古怪、虛榮的地方,而覺得他幼弱。
面對這個殘酷的世界,這個人這麼幼弱怎麼行呢?因此從先放低了的地方,對方隨便做什麼自然都是不容易,都是能仰視了的。

知己之情,就是你看得見對方的不容易。

 

後記於07/02:

今天仔細地回想了一遍,J和M的確是傷了我的心,就如同他們曾經那樣使我開心。
話說回來或許我也傷過他們。這就是為什麼我不能輕輕鬆鬆地告別,去快樂。
我不知道這是一種執著? 或是愛? 我只知道我老有一種如果我先放手,就是背叛了他們曾經的愛的罪惡感。

話說回來,我們真的有我希望的那麼親密,那麼彼此信賴嗎?

J對我若有似無的鄙棄和蔑視,M雖說喜歡我但實際上最後必須無視我的痛苦放棄了我,他們比我早一步撤退,而我留在這裡,為一份沒有別人繼續懷念了的知己之情傷悲,還要徒留個不懂得成熟和前進的罵名。

這跟我當年對待L又被辜負豈不如出一轍?

 

後記於08/02:「自愛的人不一定自信,自信的人也不一定自愛。有時候,我們甚至要通過不自信來獲得自愛。」──《少有人走的路》

 

後記於08/21:最近生理期來,又陷入低潮。我覺得很沒力氣去樂觀。我覺得所有我沒心沒肺愛過的人都傷我至深。我被殘傷得夠狠了,再沒力氣重新信人。

 

後記於09/22:

我總羨慕那些能夠自由表達的人。

我確實有寫作的慾望,大概就跟這輛電車上的人一樣多。
但每當我想認真說點什麼的時候,那些原本彷彿漸漸成了那麼點形的思想就立刻一哄而散。
那麼靠近了,好像只要攏著手便能將它們捧上天的。
狡猾的東西。

而在我打算重新好好過上成熟務實的生活時,它們又會聚攏在我頭頂。
來來去去,像討人厭的烏雲。

作家夢人人有,沒得失語症的只是少數。

 

後記於10/21:

昨晚我就有如這半年以來一樣睡睡醒醒,會做惡夢或者只是昏沈中回憶起曾經。但我昨晚是更加悲傷,因為我們家又吵架了。我覺得因此我回憶起童年的夢靨,我得日復一日擔心我們家裡的所有人,鎮日生活在言語和情緒的暴力中。我覺得那是壓垮我最近情緒的最後一根稻草。

所以我一邊走回宿舍,一邊把整個口罩哭濕,然後我哭到睡著,然後在夢跟夢之間哭。我不知道在一個美夢都註定終將消逝的世界惡夢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

昨晚半夜我驚醒,還以為又回到古堡的夜裡,所有我愛的愛我的人在第二天非常篤定會重聚在一起消磨。我剛醒過來時覺得我像溺水了,因此我真的需要打電話。打給誰都好,問題是打給誰呢?我快死了,差一點點就死了,而且如果可能我可能會做,所以我想我應該要打給防自殺專線,但我覺得自己很可笑,因為說實在我實在是個已經足夠幸運的人,連這一通電話的錢都不應該浪費社會資源,我又憑什麼覺得可以浪費某個人的時間,來聽我這些過份敏感的小煩惱。

有時候我希望,我感受不到我感受的到的;有時候我希望,我看不到我看得到的。有時候我希望我能遲鈍。有時候我希望我只是聰明勝利,而不是敏銳。

有時候我希望,我姐跟我弟,可以反過來感同身受他們對我造成的百分之一的傷害;有時候我希望,他們的神經能被磨鋭,他們的痛感能夠強烈,他們的想像力不再受控制,這樣他們可以嚐我百分之一的痛。

有時候我希望,這輩子我傷害過的跟傷害我的銀貨兩訖,把債都清償。

我思考的方式造成了我的痛苦,我沒有辦法停下它。

每個人離開我都能愛別人,但他們很難來愛我。我漸漸知道為什麼,或許不是他們的錯,是因為我的花紋太不一樣。

又或許根本沒有為什麼。

一切錯或許都在我。

 

後記於11/19:

講得很好的Podcast 姐妹悄悄話 EP44 : 你感到孤獨嗎?
自戀的以為是我獨有的感受,沒想到很多人都是這麼走過來的,覺得溫暖受用。

 

後記於2021/01/06:

今天一位一起工作的老師在聊天時突然指著我對著別人說:「甲水齁!」
正當我覺得這句話來的還真突然,他又說:「身材又像model一樣」

我是真驚訝,畢竟這人只看過我戴眼鏡戴口罩,穿著值班服跟隔離衣的樣子,這樣就知道我美不美了,也是很誇張了。

又覺得心裡畢竟還是很高興,雖然不是什麼深層次不過是膚淺的理由,但被讚美被看見的感覺還是很好,尤其是已經一直都很寂寞的時候。

 

後記於02/17:浴室裡的小盆栽都長不好。最近才想通大概是因為都沒曬太陽。我覺得這麼多年了,自己也像植物一樣,有水和土壤,但少了陽光。

 

後記於11/08:It's not your fault...It's not your fault...

 

後記於12/03:John Hexa

「愛當然可以治癒人。

但是不是那種『一個人努力對某人千依百順,儘量讓這人心想事成成,萬事如意』的愛。
不是那種需要付出者自我消耗、自我磨損,把自己熬成苦汁,換取對方稍有喘息的這種愛。
不是那種眼見得有損耗、可計算的不可持續的愛。

能治癒嚴重絕望和抑鬱的愛,不能是來自有限的人的努力的,因為這只會導致人嚴重的依賴於『拯救者』的健康、富有和寵愛,依賴於人對於『拯救者』的道德品質的認可(甚至是崇拜)。
你得健康和富有,這樣我才相信你有實力能解決我的問題。
你得對我寵愛,這樣我才相信你有意願解決我的問題。
你的道德得要完美,這樣我才相信這不是我看不懂的陷阱。

健康和富有倒也罷了,這是比較表象的——這意味著營造富有的假像因此成為一種極好的盈利手段。但這是次要方面,先丟開不談。

真正可怕的是這些絕望和抑鬱的人會在後兩個方面有致命的變態需求——
他們會不斷的要求確認你對他們的寵愛;
他們會不斷的試圖把你設想成道德的聖人。

沒有這兩樣東西,那種『隨時可能失寵』或者覺得『我正在陷入一個自己看不出問題的巨大的圈套裡』的不安感每分每秒都是折磨。
由不得他們不反覆的去試探、挖掘、『驗證』這兩件東西。

而諷刺的是,這兩件東西全是自我否決的預言。
當人用盡一切手段去想要證實自己得到的是牢不可破的寵愛時,人處在一種最招人憎惡的極惡狀態。
試得多了,只會證明『這寵愛果然是假的』。
而當人要百般考察,來證實對方到底是不是『完全可信』的時候,得到的結論也基本不可能是心滿意足。

尤其是,這兩種行為都會對正在憑自己的力氣,想要幫助他拯救他的人來說構成極其深重的傷害—我在為你、救你,乃至於奮不顧身,你在侵犯我、試探我、懷疑我。請問,我欠你什麼?我什麼時候占了你一絲一毫的便宜?你有什麼資格這樣子做?正所謂升米恩,斗米仇,不可憐你,反而不必受這些侵犯和折磨。

事情到這一步,這種憑個人一時憐憫,一腔熱血要拯救他人的抑鬱乃至絕望的努力自然就要崩潰。
其實,『雙相情感障礙』的發病週期和這個死結有極大的關係。
一旦得到了這類幫助,人會喜出望外,陷入巨大的幸福,亢奮得只想手舞足蹈,引吭高歌。而一旦試探、懷疑經由救助者強烈的受傷害感觸發了關係裂痕,又會恐懼、憤怒、焦慮乃至於暴發『報復欲』。

這種情形的發作不會是只有一輪,關係也不容易一次斷絕,於是它會循環往復。直到一方再也不能支撐為止。

這個死結之所以致命而且絕對有效,是因為痛苦絕望到令人同情的人會陷入這種『自覺沒有得到足夠的愛』的困境,恰恰就是因為他們長期堅信『這種犧牲自我,永恆寵愛,道德完美的東西才是愛』。
這種愛一次又一次的破產,他們才會這麼絕望。

所以才會惹到不知道兇險,而又同樣對愛無知、以為『愛就是對人寵著點』的人們屢屢輕易的踏入這個迴圈。這『愛』的定義錯了,模式錯了,雙方錯到一起去了,得到的結論當然只會是『愛無法治癒』。

真正的問題,是被拿來當解藥的那個東西並不是愛。按照這個東西的邏輯,它本身就是引發這種障礙的原因。世界上哪有能被病原體治癒的病?

那麼,愛到底是什麼東西呢?
愛其實是這個世界的一種安排。

它不是來自於人的,而是一種被內嵌在社會運轉規律、內嵌在人的精神內核裡的一套規則。
懂得順著這規則而行的人,會自然而然的得到人類——乃至於物理意義上的客觀世界——最大限度的幫助和安慰。

它的力量根本不是來自於某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恩寵,也不是來自於某個個人的『聖德』,甚至也不依賴於所謂人類社會的總體進步。
而是你如果遵循這些規律,在別人面前兇惡的人,在你面前不由自主的放下兇惡;
在別人面前沒有信用的人,在你面前忍不住要在意自己的信用;
對別人的死活懶得在意的人,對你的安危牽腸掛肚;
信不過別人的人,信得過你;
受不得別人一句重話的人,願意受你的責備。

這些不是因為人們對你特別恩寵、或者人們的道德完美無缺、或者覺悟極高,而是因為人類經過數百萬年的塑造,經過一切因素的磨練和揀選,磨練出了這樣一種本能,一種內嵌在『人』的定義之中的絕對命令。
它是沒有耗竭的一天的,也不依賴於誰對你的恩寵,或者誰的道德水準。

能治癒人的抑鬱和絕望的,是指引人看到、瞭解、嘗試、掌握這樣一種愛的方法。指引人學會隨自己的心意和緣分,去獲取這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恒久存在的愛。

一旦人真正的意識到這份像光和空間一樣無處不在的愛是如何可以像發電、種植那樣,經過恰當的努力從任何人身上隨時獲得,這種令『私人的善意』望洋興嘆的抑鬱和絕望就會自行灰飛煙滅。
在這個真正的愛面前,雙相情感障礙並不是問題。

因為從這個角度出發,你不是自己去為對方提供安慰——『你別慌,我會如何如何如何幫你搞定』;
而是通過讓對方看到客觀上確實存在的他沒看到的角度、他沒有試過的方法、他沒有意識到存在的資源來得到安慰。

安慰他的,不是你,而是事實本身。
你所做的,只是指給他看到了而已,一旦他看到了,你就算跟他關係破裂了又如何?他看到的東西不會因此憑空消失。

你就算是罪惡累累又如何?他學會的方法不會失靈。
是這個方法,和通過這些方法所引來無窮的愛可以救人。」

我這時才意識到自己過去以為是在愛,實際上給了對方多麼大的傷害。我是一個不懂愛,只會要糖果的小孩,那種天真實際上是很殘暴的。

而且為此同時,我非常非常感激我的朋友們,是他們在我還幼稚不懂事的時候,為我帶來了這種目光,我能永遠尋找到這世界的善意跟光明,這是一個人能對另一個人做得最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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