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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才女友》是由義大利作家埃蘭娜費特的小說《那不勒斯四部曲》改編而來。
影集相當出色,無論是攝影、美術、故事還是選角,都十分和諧的結合在一起,製造出一個富有衝突又合情合理的新世界。

由於等不及一集一集慢慢看,我先匆匆忙忙刷完四部小說,覺得實在跟我過去讀過的東西形象都不同。


只從萊農視角出發的故事當然會是破碎而混沌的,呈現出來的情感因此相當混亂,裏頭最耀眼的角色莉拉甚至從來就沒有自己陳述過什麼,她的一切都是由萊農再造、轉述。

對我而言最大的影響,在於故事中兩個女性角色的處境,恰跟我現在的處境非常類似,好像是我總有一種理解或表達不能,不能很好的對我自己陳述我的感受,但近來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又是那麼的新奇、陌生、令人困擾,必須來被清理一下。
埃蘭娜做得最好的事,是不迴避女性成長中最幽微、黑暗的想法,關於青春期、被權威或男性的凝視誘惑、關於性啟蒙跟價值喪失、關於為人妻母、關於婚姻之外的情感需求。而她誠實落筆,引導我們誠實面對,進而對自己的那些羨慕嫉妒恨理解、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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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女性之間如姊妹般相愛相殺的矛盾情緒,最近另一個痛苦,是發生在頭腦中。
我感到有兩種思想、價值觀在我的頭腦中摩擦,就像我的腦子裡被種了一隻異形,掙扎著要破繭而出,它傾軋,甚至吞噬我原有的世界。

一開始我困惑,試圖掙扎,最後這種廝殺讓我筋疲力竭。
前幾天這種衝突達到最高峰,我感到頭暈、想吐,可以整天不吃東西,想哭卻也不知道如何放聲。
我覺得自己彷彿爬了很久,然後好容易找到一處泉,想喝下去又發現是毒的。

但我內心深知這痛苦的內涵遠非如此,事實是這份經驗終於把某部分我一直想表達卻不知道如何表達,始終抓不住輪廓的一部份自我強力誘導了出來。
這種感受我不知道如何去形容,直到我看到這本小說,才覺得這正能稍稍捕捉我內心的那股強勁的風聲:
莉拉代表著不可被清楚描述、不可被馴服、底層、衝動、動物性,永遠怒氣勃勃的原始面;而萊農是更加條理、功利,懂得迎合、調整、融入一個有序的世界。

我們可以將她們兩人視為無論是理性與感性、光明與黑暗、好與壞的雙生,甚至可以將她們視為一個人、一個整體。
但最重要的是,我覺得這本小說勾勒出了莉拉所代表的那些東西的不可描述、不可被理解,無論是她的想法或者她主觀的體驗,我們永遠都只能猜測。
而這正是我們人生歷程中所有黑暗面的本質:因為不可知而活生生。你不去馴服它,它就能永遠在你的情感生命裡咆哮、騷動,使我們總能在陽光下大步行走的同時,內心能感受到那隻退回陰影處暴怒的野獸。

萊農對莉拉那複雜的情感,正是我們對自己陰暗面又愛又恨的一幅幅寫真。
或許永遠也不能理解、不能看清、不能放下懷疑,但就像萊農形容莉拉那股勁,使人們「恨她的同時,也害怕她,會對她充滿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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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階段一直都是這樣。我很快發現:我一個人,無論做任何事情都沒辦法心情澎湃,只有莉拉觸及的事情,才會變得重要。假如她遠離、遠離了我所做的事情,那這些事就會沾染污垢,落滿灰塵:中學、拉丁語、老師和書籍,我覺得書上的文字遠沒有加工一隻鞋子迷人,這讓我很抑鬱。」
我這才明白我那種只能思想不能行動、只能抽象不能實際,只能深刻不能膚淺的狀態一直讓我感到羞恥,而這份羞恥讓我必須樹立起圍牆,在陌生的領域保護我的自尊心。
結果就是,正是不能承認黑暗面的孱弱和自戀,使我接近真實生活的能力蒙上陰影。

但在這非常卑微痛苦的感受中,我明白這裡頭也有著我一直在找尋的,能夠讓我踏入真實生活的鑰匙。
她充滿熱情,把我拉進那些詞彙的世界裡,她父親和哥哥通過他們的手藝讓人們穿上結實、舒適的鞋子,我覺得他們是整個城區最好的人。
那種美,以及不假思索,發自本應如此的單純自律,深深吸引我。
即便不讀書,這裡居民的克制和友愛,仍以一種強壯的精神範式,引領我在這個現實中行走的步伐和軌跡。

終於,經歷慘烈的較勁,我心裡茁壯的野獸就像一把利刃,劃開了我跟周圍世界的那層隔膜,我開始稍稍知道如何放下頭腦去生活,明白優秀不等於愛,承認感性的強大與脆弱。
小說中知識階級的虛偽和武裝,就像一面鏡子一樣照亮了我心中的傲慢和虛榮,其實困住我自己的是我認為自己應該優秀,認為自己能思考或讀書就是也應該是不同。

而能對我目前生活的新世界從一開始困惑、抗拒、磨合,到現在能很好的揉入,都是開始於對另一個不同的世界發自內心的尊重。
一個人的完整不在別人身上,一個世界的美好也不建立在另一個世界的襯托上。萊農與莉拉、中產階級與庶民、富人與窮人。
正因不再希望別人或自己高看自己,我才生長出了精神的獨立、一種真正的自信。

我不必是萊農或莉拉,我是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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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是的,你什麼時候來都可以, 我從來都沒有仇恨過你的同類, 以及那些不順從我的人, 諷刺——是我最不討厭的行為, 人類最容易氣餒,他們很快就會進入永恆的睡眠。 因此我很樂意給他們找個同伴, 充當魔鬼的角色,刺激他們。 ——歌德《浮士德》

當然,我也很喜歡我們的老師,還有神父那種彬彬有禮的行為方式,但我覺得他們的方式不適合我們的城區。
在這裡,儘管你是個女人,你也不能太客氣,女人比男人鬥得更凶,她們會拽頭髮,會相互傷害。傷害是一種疾病。從小我就想像有一種很微小的動物,肉眼幾乎看不見,會在夜晚來到我們的住宅區,它們來自水塘,來自廢棄的火車車廂,來自臭草、青蛙、蠑螈、蒼蠅、石頭和灰塵,它們會進入我們喝的水、吃的食物、呼吸的空氣裡。這些細微的蟲子,會讓我們的母親、祖母像惡狗一樣易怒。她們比男人更容易感染這種病,男人不斷發火,最後他們會平息下來,但是女人呢,她們表面上很安靜,心平氣和,但她們會憤怒到底,停不下來。

從第一天上學開始,我就覺得學校要比我家裡好,我感覺學校是整個城區最安全的地方。每次去學校,我都很激動,我上課很專心,非常認真地聽老師的話,我學到了東西。我喜歡取悅於人,尤其是喜歡取悅老師。

那時候我有一種信念:如果我一直跟著她的話,學她走路的樣子,那刻在我腦子裡我母親的走路方式就不會威脅到我。

也有可能這就是我應對嫉妒和仇恨、壓制這些情感的方式,或者說那是對我的自卑和感受到的魅力的一種偽裝。當然,我很容易就忍受了莉拉的霸道,還有她的欺負。

那些學生也能感覺到我背誦那些東西費了很大勁兒,因此他們不會痛恨我。

儘管她外表看起來很脆弱,但是任何禁令在她面前都會失去效力。她知道如何跨越界限,但又不會真正承擔後果,最後人們會做出讓步。儘管很不情願,人們還是不得不讚賞她。

夏天來了,她開始用一種很難形容的態度對待我。我看得出她很焦慮,和以前一樣有攻擊性,我很高興,因為我瞭解她,同時我也感覺到,在她那種慣用的方式背後隱藏著痛苦,這讓我很難受。她很痛苦,我不喜歡她痛苦。我更喜歡那個和我不一樣的她,那個不會有焦慮的莉拉。我發現她的脆弱之處,這讓我覺得很不舒服,這種不舒服暗地裡轉化成了一種優越感。

忽然間——她後來對我說——雖然天氣很冷,但她開始出汗。她感覺到大家的叫喊聲太高了,而且大家移動得太快,這讓她感到一陣噁心。她感覺到一種東西,一種非常具體的存在,圍繞在她和其他人,以及所有事情周圍,之前她一直都沒有感覺到。現在這種存在正在打破周圍的人和事,顯露出自己的面目。她的心開始狂跳,根本無法控制。周圍的人在天臺上走來走去,他們的叫喊聲、煙花和鞭炮聲,就好像來自另外一個世界,遵循某種嶄新、陌生的規則,這讓她覺得恐懼。她覺得極端噁心,我們說的方言讓她覺得很陌生,我們濕潤的喉嚨、口水浸濕過的詞彙讓她覺得難以忍受。她對周圍那些來回移動的身體產生了一種極端的反感,他們的骨架,他們的癲狂。她想,我們發育得真糟糕,真不完美:寬肩膀、手臂、腿、耳朵、鼻子和眼睛——在她眼裡都宛如鬼怪,好像是從漆黑天空中的某個地方掉下來的一樣。
天知道,那種反感和嫌棄,尤其集中在她哥哥里諾的身上,那是她最熟悉、最愛的人。   
她似乎是第一次看到他真實的樣子:他就像一隻矮小的動物,很粗壯,叫喊得最凶,最殘酷,最貪婪,也最愚蠢。她的心怦怦直跳,完全無法控制,她覺得自己要窒息了。太多煙花在寒冷的夜空中閃爍,濃煙四處彌漫,味道很難聞。
莉拉想平靜下來,對自己說:我必須控制這種侵襲我的東西,我要把它丟開。
​​​​​​​在講述這件事情時,莉拉說那種感覺就是「界限消失」,那一次她感覺非常明顯,但那不是第一次。比如說,她之前經常有一種感覺,就是在不到一秒的時間裡,一個人、一樣東西、一個數字或者一個音節,會打破原來的界限,改變形狀。那天她父親把她扔出窗外,在她飛向路面的過程中,她很明確地感覺到自己看到一些紅色的小動物,非常友好,它們化解了堅硬的路面,使路面變得光滑柔軟。但在慶祝新年的那天夜裡,她第一次感覺到周圍的一切都變得陌生,感覺到整個世界都打破了它的界限,展示出可怕的本性,這讓她非常不安。

​​​​​​​ 我第一次嘗試了自己的身體對於男性的魔力,但我尤其意識到:莉拉不僅僅像幽靈一樣左右著卡梅拉,也左右著我。 ​​​​​​​
回想吉諾向我提出要求的時刻,我非常準確地感覺到,我把自己推向了一邊,在這種公然的困境中,我模仿了莉拉的目光、語氣和動作,我非常高興。

​​​​​​​ 使用那個行業的術語,就好像那些詞都是有魔力的咒語,是他父親在一個魔法世界——卡索裡亞工廠裡學到的。他父親從工廠回來後,就像經過了一場洗禮,腦子裡裝滿了各種想法,但現在他更喜歡待在自己家的小鋪子:安靜的工作臺、釘錘、鐵質的腳模、膠水和舊鞋子混合的味道。
她充滿熱情,把我拉進那些詞彙的世界裡,她父親和哥哥通過他們的手藝讓人們穿上結實、舒適的鞋子,我覺得他們是整個城區最好的人。尤其是,在鞋匠鋪子裡度過了一天,每次我回到家裡,面對我的父親——一個非常普通的門房,我覺得有些自卑。
我越說,越是尷尬地發現,我正在把莉拉最近的愛好變成了自己的愛好。卡梅拉漫不經心地聽我說話,然後她說她該走了。她和我不一樣,儘管她也在模仿莉拉,但她還是緊緊抓住那幾樣自己喜愛的東西:照片小說和愛情。
那個階段一直都是這樣。我很快發現:我一個人,無論做任何事情都沒辦法心情澎湃,只有莉拉觸及的事情,才會變得重要。假如她遠離、遠離了我所做的事情,那這些事就會沾染污垢,落滿灰塵:中學、拉丁語、老師和書籍,我覺得書上的文字遠沒有加工一隻鞋子迷人,這讓我很抑鬱。

​​​​​​​ 我們又開始聊了起來,就像小學時參加競賽一樣,我們用書上和漫畫中的語言聊了起來,卡梅拉只有聽的份。
這時候,我感覺自己心靈和頭腦都被點亮了:我和她說的話都是精心構思的。我在中學裡從來都沒出現過類似的經歷,和老師們還有同學之間都沒有進行過這樣的對話,和莉拉的交流讓我非常欣喜,以至於我決定全身心地投入到她身上,尤其是夏天空閒的時候。我想,我們之後見面,也要像那次那樣對話。我又一次感覺自己很棒,就像有什麼東西撞擊了我的大腦,讓我產生了思想和語言。

​​​​​​​ 忽然間她好像有些痛苦,她接著說,她說什麼卡梅拉都會信以為真,院子裡的女生全一樣。「我不想說了,我不想和任何人說話了。」她皺著眉頭說。我覺得她說這話時,並沒有帶著鄙視,她對我們產生的影響並沒有讓她很自豪,我有些不理解。假如我是她的話,我會很驕傲的,但她一點兒也不驕傲,而是表現出不耐煩,混雜著對承擔責任的擔憂。
我嘀咕了一句:「和別人交談很好啊!」「是的,但只有在有人能回應你的話時。」我覺得胸口一陣驚喜,這麼美妙的一個句子裡,是不是含有某種請求?她是不是在告訴我,她只想和我說話,因為我不會對她說的所有話都信以為真,而是會作出回應?她是在告訴我,只有我能跟得上她的思維? 是的。她跟我說話時用了一種我很不熟悉的語氣,很柔弱——通常她都很強悍。
她說:「這是我建議卡梅拉的,在我看過的一部小說或電影裡,一個兇手的女兒愛上了受害者的兒子。這是一種可能:要成為事實,那應該產生真正的感情。卡梅拉沒明白,第二天她就告訴所有人她愛上了阿方索。這是帶著賣弄的謊言,和其他謊言一樣,但不知道會產生什麼後果。」​​​​​​​

​​​​​​​ 我們手拉著手,沒有人能理解我們,只有我們相互瞭解。我想,我們在一起,只有我們倆,我們知道,頭頂上的蒼穹一直壓在這個城區之上,也就是說,自從我們記事開始,這個城區就是這樣,假如木匠佩盧索沒有把刀子插入堂·阿奇勒的脖子,假如兇手是一個住在下水道裡的人,假如殺手的女兒和受害人的兒子結婚,那我們的生活還有一線生機。
這裡的人、事物、樓房和街道,有一種讓人無法承受的東西,只有像在遊戲中那樣,重新安排這一切,眼前的一切才會變得讓人可以接受,然而最主要的是:我和她一起玩,只有我和她才玩得了這個遊戲。

​​​​​​​ 這種不對應的情感讓我感到痛苦,我不得不離開了。因為她更喜歡在鞋子上的這場冒險,而不是我們的談話;因為她是獨立的,而我需要她;因為她有一個可以投身的世界;因為帕斯卡萊——一個年齡比我們大的男人,而不是一個小男孩,他肯定已經找到了其他機會去看她,去挑逗她,想暗地裡成為她的男朋友,和她接吻,撫摸她,就像其他男女朋友那樣。
總之,現在我覺得,對於她,我越來越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希望能激起她的好奇心,讓她渴望瞭解我在外面的生活,讓她也介入我的體驗,讓她也感覺到,她正在失去我的一部分,就像我擔心失去她一樣。 她是不是一直在做一些我應該做的事情,而且做得比我更早、更好嗎?我一跟上來,她就會逃開,她總能踩著我,超過我?

​​​​​​​ 在很短時間內,莉拉身上那種小老太太的氣息會消散,她就像一首和諧的曲子,讓人的情緒完全投入到裡面,她的身材變得錯落有致,她的額頭很高,眼睛很大,有時候會眯起來,鼻子很小巧,顴骨、嘴唇和耳朵正在尋求一種新的和諧,已經差不多達到一種完美。
莉拉搖曳的身姿裡散發出一種東西,在場的男生都能感覺到,那種能量讓他們昏聵,就像是一種美逼近的聲音。只有在音樂停下來時,他們才恢復了神志,他們都帶著迷惘的微笑,誇張地鼓起掌來。

​​​​​​​ 莉拉很壞——我內心深處一直是這麼想,那時候我也是這麼想的。她向我展示出:她不僅僅可以用語言傷人,還會毫不猶豫地割破一個人的喉嚨,在今天看來,她的那種魄力也不容忽視。我感覺她身上還散發著一種野性,可以說是一種邪惡的氣息,邪惡——這是我從小時候看的童話書裡找到的一個誇張的詞彙。
我天真地產生了這些想法,那也是有一定根據的。實際上,莉拉身上散發出的氣息不僅誘人,而且很危險,漸漸地,這種氣息不僅僅我能感受到——從我們還上小學一年級時,我就一直感受到這種氣息,現在所有人都感受到了。  

​​​​​​​ 「你們真是幸運,這位姑娘會比波提切利筆下的維納斯還要漂亮。對不起,我對我妻子還有孩子都說了自己的看法,我感覺也有必要告訴你們。”

​​​​​​​ 假如沒有愛情,不僅人們的生活會變得枯燥,整個城市的生活也會變得無聊。

​​​​​​​ 莉拉非常喜歡對一件事情進行分析和想像,這是她的特點,但她從來都不愛說閒話,她和我們都不一樣,我們其他女孩都很八卦。

​​​​​​​ 老師先是表揚了我的堅持,然後問起了莉拉。他說莉拉和她家人現在都不借書了,他覺得很遺憾。不知道為什麼,老師表現出來的那種遺憾讓人很難受。我覺得,那種遺憾來自一種對莉拉的深層興趣,要比他對我的表揚和鼓勵要更加強烈。我想到,莉拉一年即使只借一本書,她也會在那本書上留下痕跡,還書的時候,老師會感覺到她留下的痕跡,但我不會在書上留下任何痕跡,我只是一個頑強的讀者,一本一本,沒有任何規律,囫圇吞棗。

​​​​​​​ 「對你來說,一個沒有愛的城市,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失去幸福的人們。」​​​​​​​「舉個例子。」​​​​​​​
我想到了我和莉拉,還有帕斯卡萊整個九月的討論,我覺得那才是真正的學校,要比我每天上的學校更像學校。

​​​​​​​ 「她學習太好了。我根本就趕不上她,她讓我腦子很迷糊。」​​​​​​​他的確是這麼說的——「她讓我腦子很迷糊」​​​​​​​。剛開始時,我覺得有點難過,因為他說他對我的表白,只是為了介入我和莉拉之間的關係,現在我感覺到痛苦,我真的感覺到胸口那裡很疼。
尼諾的內心有某種東西在折磨、吞噬著他,就像莉拉一樣,這是一種天賦,也是一種讓人痛苦的事:他們都不高興,都不放鬆,總在擔心發生在周圍的事情。但多納托卻全然不同,他好像熱愛生命的任何表現,他生活的每一秒都是絕對晴朗的。
莉拉和尼諾不是很熟,他們從來都沒有交往過,但我覺得他們很像。意識到這一點時,我也覺得很驚異。他們不需要任何事情、任何人,他們總是知道怎麼行、怎麼不行。

​​​​​​​ 在阿方索身上,我絲毫感覺不到斯特凡諾身上的每個細胞都散發出來的那種決斷。我覺得,是這種決斷讓斯特凡諾的客氣變成了一種掩飾,讓人感覺到他隨時都可能會變臉。
阿方索是個整個城區都少見的、讓人感覺很舒服的男生,你覺得他不會做傷害你的事情。

​​​​​​​ 她用方言對我說:「你還在這些事情上浪費時間啊?萊諾,我們正在一個火球上面飛行,冷卻的那部分浮在火山岩漿上,我們在火山邊上修建了樓房、橋樑還有街道,維蘇威火山時不時會噴點兒岩漿,引發地震,把一切都毀掉。還有一些微生物會讓我們生病,要了我們的命。戰爭。悲慘的日子。我們所有人都變得很快,每秒鐘都可能會發生讓你痛苦的事情,你沒有那麼多眼淚可以流。你在幹嘛?通過一個神學課程來瞭解聖靈是什麼?別扯這些了,這個世界是魔鬼創造的,不是聖父、聖子和聖靈!你要看看斯特凡諾送給我的珍珠項鍊嗎?」她就是這麼說話的,總讓我不知所措。
她的這種態度流露得越來越頻繁,不僅僅在當時的情況下,後來那種語氣成為一種她常用的語氣,成為她說服我的方式。假如我說幾句關於「三位一體」​​​​​​​的話,她總是三言兩句岔開話題,抹殺了任何深入交談的可能性。她會轉而給我展示斯特凡諾送給她的禮物:訂婚戒指、項鍊、新衣服、新帽子;那些我感興趣的東西——那些可以讓我在老師面前表現一番、讓他們認為我很優秀的東西,被擱置在角落裡,沒有任何意義。我不再談論理想和書籍,轉而開始欣賞那些禮物,那些禮物和鞋匠費爾南多的破房子產生了極大的反差。

​​​​​​​ 這就是她最近想出來的新招?她想留在這個城區,同時又離它而去?她想把我們從我們的世界拉出來,把我們破舊的生活撕裂,賦予我們新的生活,適應她創造的生活方式? “

​​​​​​​ 賽魯羅小時候頭腦的聰慧沒有找到出口,格雷科,最後她的美都展現在臉蛋和胸上,還有大腿和屁股上——那些美在這些地方都會曇花一現,就像從來沒擁有過一樣。”

​​​​​​​ 她的筆跡給我一種感覺:就好像我從自己身上逃開了,現在奔跑在自己前面一百米的地方,充滿了能量,非常和諧,是落在後面的那個我所不具有的力量和協調。   

​​​​​​​ 我決定保留莉拉的筆跡,不再自己抄寫。我把那篇文章帶給了尼諾,就是想在我的語言中保留她的筆跡,一種可見的痕跡。

​​​​​​​ 那時候,莉拉的父母、我的父母,以及所有人的父母,在我看來都很老。我覺得他們和祖父祖母、外公外婆都沒有太大差別。在我眼裡,他們都背負著一種冷冰冰的生活,他們的生活和我、莉拉、斯特凡諾、安東尼奧還有帕斯卡萊的生活沒有共同之處。我們這些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激情裡,充滿思想,熱情洋溢。在我寫下這些文字時,我才想到:費爾南多那時候應該不到四十五歲,農齊亞應該比他年輕一些。

​​​​​​​ 我開始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和其他人格格不入,這讓我很不開心。我和那些孩子一起長大,我覺得他們的做法非常正常,他們充滿暴力的語言也屬於我的世界,但我的日常生活卻走上了另外一條道路
已經有六年了,我所經歷的生活是他們所不瞭解的,我在這條道路上一帆風順,所向無敵。和他們在一起,我平時學的東西一點也用不上,我必須克制自己、降低我自己來適應他們。

​​​​​​​ 我錯了,莉拉還是留在了那裡,她受制於那個世界的生活方式,並認為自己已經獲得了最好的安置,那個年輕男人是她在這個世界裡最好的選擇。那場婚禮,對於里諾和她父親的制鞋生意也是最好的道路。她的生活和我的求學之路,已經沒有任何共同之處了。忽然間,我覺得非常孤單。

​​​​​​​ 當然,他很欣賞我,他對我全身心地投入,就像小狗一樣忠誠。尼諾對我說話的樣子,讓我覺得他很迷人,沒有任何從屬的感覺。他向我展示了他的未來,以及他的思想根基。我聽他說話,感覺我的頭腦被點亮了,就像曾經的莉拉對我的啟發一樣,他對我說的話能幫助我成長。他會把我從我母親的世界里拉出來,他自己也在全力擺脫他父親的影響。

​​​​​​​ 「你知道什麼是庶民嗎?」「知道,老師。」在那一刻,我更清楚什麼是庶民,要比幾年前奧利維耶羅老師問我時更加清楚。我們就是庶民,庶民就是爭搶食物和酒,就是為了上菜的先後次序、服務好壞而爭吵,就是那面骯髒的地板——服務員正在上面走來走去,就是那些越來越粗俗的祝酒詞。庶民就是我的母親,她喝了酒,現在整個背都靠著我父親的肩膀上。我父親一本正經,我母親張著大嘴在笑,因為佛羅倫斯的古董商人講了一個淫穢的段子。所有人都在笑,包括莉拉,她看起來像要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到底。 她會為了斯特凡諾犧牲自己的一生,而他根本不會在意這種犧牲,他將佔有她豐富的情感、智慧和想像力,但卻不知道如何回應,他會白白浪費她。我覺得自己不可能像她那樣愛上任何人,甚至是尼諾,我只知道看書打發時間。
在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只有缺口的碗——那是我妹妹埃莉莎用來喂貓的碗,後來那只貓再也沒有出現,那只空碗落滿灰塵,被遺忘在樓梯間。
我感覺到一種強烈的焦慮,我覺得自己有些誇張了,我走得太遠了。我告訴自己,我要向後退,我應該像卡梅拉、艾達、吉耀拉或者莉拉那樣,抹去傲慢,懲罰自己的自負,不再羞辱那個愛我的人。

​​​​​​​ 她回想過去,他沒有任何一個細節能對她產生吸引力。他只是一個生物,她感覺無法與其共用任何東西,而他卻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嚅動著厚嘴唇,用手撓著碩大的耳垂,他常用叉子叉她盤中的食物,想嘗一下。他和之前那個吸引她的賣香腸的小夥子,那個充滿抱負、非常自信且有教養的小夥子,那個早上在教堂和她結婚的新郎沒有一點兒關係。斯特凡諾張大嘴巴露出白生生的牙齒,嘴巴裡吐出紅紅的舌頭,他身體裡和圍繞著他的一切都在破裂。莉拉坐在桌前,周圍來來往往的服務員,還有導致她來到阿馬爾菲的一切,缺少任何關聯和邏輯性,但又是無法忍受的事實。

​​​​​​​ 有一次她很厭煩地合上書,煩躁地說:「夠了!」​​​​​​​「為什麼?」​​​​​​​「因為我煩了,總是同樣的事情:在小東西裡面還會冒出來一些更小的東西,在大的東西外面,還有更大的東西束縛著它。我還是去做飯吧。」​​​​​​​   
儘管我學習的內容和東西的大小沒什麼關係,很明顯,這些內容讓她很煩躁,或許還讓她恐懼,可能她的學習能力讓自己都感到害怕,她退縮了。

​​​​​​​ 她蹺腿坐著,婚紗向上拉了一點,露出了鞋子和腳踝。她的頭靠在一隻手的手掌上,目光凝重而熱烈,大膽地看向鏡頭,頭上還戴著橘子花的花冠。攝影師非常幸運,他捕捉到了莉拉內心的那股勁兒——也就是斯特凡諾談論的那種力量,我仿佛明白了,對於這一點莉拉自己也沒辦法。

她讓我感到憤怒,因為她能在這迷宮一樣讓人壓抑的處境裡自由行動,能堅持自己的立場進行抗爭,而且還能深藏不露,這種能力讓我感到憤怒。我想起她丈夫對我說過,莉拉擁有的能量就像危險器械裡的彈簧。

​​​​​​​ 她們也就比我大十歲,最多大二十歲,但看起來她們已經失去了女性特徵,那是我們這些姑娘家最在意的東西,我們會通過服飾、化妝凸顯我們的女性特徵。因為生活的艱辛,因為年老的到來,或者因為疾病,她們的身體被消耗了,她們的身體越來越像她們的丈夫、父親或者哥哥。這種變形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是因為要做家務嗎?是從懷孕開始的嗎?還是從挨打開始的?莉拉也會變得和農齊亞一樣嗎?她那精緻的面孔也會冒出來費爾南多的特徵,她那優雅的步伐也會變成里諾的樣子嗎?邁著八字步,雙手甩得很開?我的身體也一樣,有一天也會被毀掉,不僅僅會浮現出我母親樣子,而且會浮現出我父親的樣子?

​​​​​​​ 我在學校裡學到的一切都會慢慢消失,城區會占上風,那些思想、行為方式,所有一切都會混合在一起,像個黑乎乎的泥潭,古希臘哲學家阿那克西曼德會和我父親混在一起,聖吉米亞諾的詩人福爾格雷會和堂·阿奇勒混為一體,化學的原子價會和池塘混合,希臘語的不定過去時、古希臘《神譜》會和索拉拉兄弟的傲慢粗魯混為一體,就像這幾千年來城市中發生的一切,越來越混亂,越來越墮落?
我記得莉拉給我們幾個女孩子講述那場謀殺,順著銅鍋流下來的血,她認為殺死堂·阿奇勒的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一個女人,就好像她看到了、聽到了,在她給我們講述時,那個女性的身體因為仇恨而被消解,因為報仇雪恨,或者說因為正義,那個女性的身體失去了女性氣質。

​​​​​​​ 莉拉非常幸福,她正在把我拖向她的狂喜之中,尤其是她忽然發現——也許她並沒有意識到,那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可以讓她表達對自己的憤怒,也許這是她在人生中第一次感覺到一種需要抹去自己的需要——米凱萊用的動詞「抹去」非常準確。

​​​​​​​ 當時他非常自在,戰勝了在嫂子面前的羞怯,他說:「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人物。」​​​​​​​然後親了一下她的臉頰。我非常不安地看著他。危險?他在看那幅畫像的時候,到底看到了什麼我沒有發現的東西?阿方索並沒有停留在表面,而是看到了深層的東西?他能通過自己的想像看這幅畫?

​​​​​​​ 她失去了這個動機,所以她現在很迷茫?包括她對自己那張婚紗照的藝術處理,她現在也沒有辦法重複了?她身上的所有一切都是機緣巧合,是混亂的產物?

​​​​​​​ 「我這裡疼,在眼睛後面有什麼東西很脹。你看到那些刀子了嗎?那些刀子都太鋒利了,我剛磨過的。切香腸的時候我總是想:一個人身體裡有多少血呢。假如你在一個容器裡放太多東西,容器就會裂開,或者會產生火花,然後燒掉。我很高興那張婚紗照被燒掉了。這段婚姻、商店、鞋子、索拉拉兄弟,所有一切都燒掉才好。」 

​​​​​​​ 我明白了,無論她怎麼掙扎,怎麼反抗,怎麼做,她都無法從那種處境裡掙脫出來。從她結婚那天起,她就陷入一種不幸之中,而且越來越沉重,讓她窒息 。

​​​​​​​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有這樣的體驗,就是進到一個陌生的環境裡,一個讓人非常不自在的環境,卻發現自己在那裡已經眾所周知、久負盛名,不用做什麼努力,就可以讓大家接受自己,他們已經知道了你的名字、你的事情。其他人,就是那些陌生人,他們要努力瞭解你,才能進入你的世界,而你不用費力就進入了他們的世界。我已經習慣於逆境,那種忽然出現的順境讓我變得精神抖擻,我馬上感到很從容。
我感覺她很不高興。也許是因為整個晚上她都被忽視了,也許是因為她的無名指上的婚戒的緣故,或者是因為在這個地方,沒人讚美她的容貌,娜迪雅的美貌才是最受青睞的。或者是因為她儘管已經有了丈夫,已經懷孕過一次,而且經歷了一次流產,儘管她設計了鞋子,她會賺錢,但在這所房子裡,她不知道自己是誰,她不能像在我們的城區裡那樣引人注目。
就這樣,忽然間我想起了在莉拉結婚的那一天,我感受到的那種不安和與周圍環境的格格不入。我和這些人在一起很自在,要比和我們城區裡的年輕人在一起舒服。  
那天的聚會對她傷害多大,是我後來在她的筆記本裡才看到的。她承認是她自己要求陪我去的,她說她以為這樣就可以暫時脫離肉食店一個晚上,可以和我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見證和參與我的越來越寬廣的世界,認識加利亞尼老師,和她交談;她說她相信自己一定不會丟臉。她在筆記本中寫道,她很確信男人都喜歡她,她一直都很招男人喜歡。但那天晚上,她感覺自己沒有話說,沒有魅力,不知道該做什麼,也不美麗。
她記下了所有細節:當我們挨著站在一起的時候,所有人都和我講話,都只和我講話,他們把吃的喝的遞給我,沒有人照顧她。
阿爾曼多給我展示了一幅他們家祖傳的畫,那是一幅十七世紀的古畫,他給我介紹了足足有一刻鐘,他根本就無視了莉拉的存在,就好像她什麼都不懂一樣。沒人在意她,沒有人想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感到她的生活永遠都會圍繞著斯特凡諾和肉食店,圍繞著她哥哥和皮諾奇婭的婚姻,她的生活只能是和帕斯卡萊以及卡門聊天,還有和索拉拉兄弟低俗的鬥爭。這都是她記在筆記本裡的,可能是當天晚上記的,也可能是第二天早上在肉食店裡記的。當時,在當場,她感覺到一種徹底的自我迷失。

​​​​​​​ 我不知道,我對於那些話題沒有什麼興趣,對於他提出的那些真實的人和事件也沒有激情。那不是因為教養,也不是因為習慣,我只是像往常一樣,不想丟臉而已。然而,那是很好的時光,這是可以肯定的,我感覺那就像在學期末時看到成績單,我看到了「通過」的心情。但我很快明白,這和我早年和莉拉之間的交談沒辦法相比,和莉拉的交談會點燃我的頭腦,在和莉拉交談時,我們會搶著說話,會有一種觸電的感覺,就像暴風雨一樣激動人心。
我感覺到我應該小心一點,我要說他期望我說的話,我不但要掩蓋我的無知,而且要回避那些我知道但他不知道的東西。我就是這麼做的,我感覺很驕傲,因為他對我暢所欲言。

​​​​​​​ 「假如從尼諾的腦子裡去掉他讀的東西,那就什麼也不剩下了。」​​​​​​​

​​​​​​​ 我看了一眼腳下——那真是一個錯誤,天藍色變成了深藍,下面的顏色越來越深,就像黑夜,儘管太陽照射著海面,海上波光粼粼,泛白的地方好像連著天際。我感覺到腳下有一道深淵,沒有著落,如同一個死亡的陷阱,隨時都會有東西上來,刺穿我,捉住我,撕咬我,把我拉向大海深處。

​​​​​​​ 她第一個聽到「蘭美達」​​​​​​​摩托的聲音,從窗子探出頭去,充滿熱情地打了一個招呼,然後用一種滿是鄙夷的語氣,很嚴肅地對皮諾奇婭說:「你趕緊去洗洗臉,把身上的濕泳衣換掉。」​​​​​​​皮諾奇婭看著她,沒有任何反應。
兩個姑娘之間迅速地傳遞著某種東西,那是她們情感的秘密投射,她們自己內心深處發射出來的極小的分子使她們千瘡百孔,是那漫長的一秒之內的顫抖,我捕獲到了那一點,我不明白那具體是什麼,但她們知道,她們相互瞭解,她們心照不宣,皮諾奇婭知道莉拉瞭解她的情況,她明白莉拉想幫助自己,雖然是帶著鄙夷,因此她照著莉拉說的做了。

​​​​​​​ 我控制我內心深處的情感,因為我害怕自己內心對事物、對人、對讚美以及成功的瘋狂渴望?我害怕那種瘋狂的渴望,在我的欲望不能得到滿足的時候,會在我的內心爆發,會產生一些更糟糕的感情,比如說促使我把尼諾漂亮的嘴巴比成一隻死老鼠的感情?儘管我一直推著自己向前走,實際上我一直隨時準備後退?為什麼當事情行不通時,我總是做出一副甜美的笑臉,發出幸福的笑聲?
我忽然明白為什麼我沒能擁有尼諾,而莉拉能夠擁有他。我不能追隨那些真實的感情,我無法使自己打破陳規舊矩,我沒有莉拉那麼強烈的情感,她可以不顧一切去享受那一天一夜。我總是落在後面,總是在等待,而她總是去主動獲取她想要的東西,讓她充滿激情的東西,她總是竭盡所能,根本就不害怕別人的鄙視、譏笑和唾駡,也不害怕挨打。
總之,她應該擁有尼諾,因為她認為自己是愛他的,這就意味著她可以主動佔有他,而不是希望他採取主動。

​​​​​​​ 我感覺到她處於一種沒有思想,沒有意識的狀態,就好像發生在尼諾房間裡的事情讓她忘乎所以,甚至讓她失去了講述的能力。我們之間的這種差別讓我很難過。我試著回想發生在沙灘上的事情,想找出一些和她的迷失、幸福和痛苦近似的感情。我意識到我並沒有在瑪隆蒂沙灘,在巴拉諾留下什麼,包括那個新的自我。我把一切都帶走了,因此我沒有那種迫切感,那種我在莉拉的眼睛裡,在她半開著的嘴巴裡,還有緊緊握著的拳頭裡看到的那種迫切。

​​​​​​​ 她用一種令人驚異的方式描述愛。她說從她結婚的那天開始,一直到伊斯基亞島的那幾天,她都沒有意識到自己處於死亡邊緣。她非常詳細地描述了那種死亡逼近的感覺:沒有精神,昏昏欲睡,在大腦中央感覺到一種強烈的壓力,就好像在腦子和頭骨之間有一個氣泡,一直在膨脹,她感覺到所有一切都在移動,都迫不及待地離開,每個人、每樣東西移動的速度都太快,都會撞到她,讓她受傷,讓她的眼睛疼,就像讓她肚子疼一樣。
她說所有這些都伴隨著感官的遲鈍,就好像她被裹在了棉絮裡,她的傷口不是來自於真實的世界,而是來自於她的身體和棉絮之間的空隙,她感覺自己是被那團棉絮包裹著。她承認,她覺得那種逼近的死亡非常堅硬,讓她不再關注其他事情,首先是她自己,就好像所有一切都不重要了,都應該被毀掉。

有時候,她被一種不加思考直接表達自己的瘋狂衝動控制住了:去最後一次表達自己,在她變成梅麗娜那樣的女人之前;在她根本不看有沒有卡車開過來就穿越大路之前,在她被撞倒被拖走之前。在加利亞尼老師的家裡,在尼諾邀請她跳舞的時候,他解圍(解救,她用的是這個詞)的舉動嚇到了她,在她拒絕的時候就是這樣表述的。後來在伊斯基亞島,一天又一天,他一直在充當解救者的身份,他讓她恢復了感覺,尤其是讓她感覺到了自己。是的,他激起了她的感覺,一行行句子,核心的東西就是復活,是一種欣喜若狂的復活,突破一切束縛,還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樂趣,好像是一種新的束縛,一波又一波。他和她,她和他,他們一起重新學會生活,會排除那些生活的毒,重新營造一種新生活——一種純粹思考和生活的歡樂。

​​​​​​​ 假如當時在我們回家的三輪車上,她告訴我她的感受,我可能會更加痛苦,因為她那種充沛的體驗會更加凸顯我的虛空。我會明白她遭遇了一種我可以瞭解的東西,那是我對於尼諾的感受,但實際上我並不瞭解那種感受,也許我永遠也不會瞭解,我只能浮光掠影,有一點粗淺的感覺。我會明白她不是在玩一場夏天的輕浮遊戲,而是內心感受到一種極端強烈的衝擊,這種感覺從頭到腳席捲了她。但當我們結束了密謀,回到了農齊亞身邊,我還是沒有辦法擺脫那種不平等的感覺——這在我們的故事中反復出現,我正在失去一些東西,而她得到了。
我感覺到我有追上來的必要,我想向她講述我怎麼在天海之間,在黑夜的瑪隆蒂沙灘上失去了處女之身,我可以不提尼諾父親的名字,我可以虛構一個水手,一個倒賣美國香煙的走私犯,我想告訴她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告訴她那有多美妙。但是我明白我根本不在乎這些,講述我自己的體驗還有那些快感對我來說無關緊要,我只是想誘使她說出自己體驗,她和尼諾感受到的樂趣,並和我的感受進行對比,我希望我能勝過她。好在我感覺到了她是不會說的,我只會傻乎乎地暴露自己,所以我像她那樣保持沉默。

​​​​​​​ 皮諾奇婭的故事讓我很煩:在金錢之外,我感覺到了一種讓人不堪的東西。馬爾切諾洛對於莉拉的愛已經結束了,但那個傷口還在,而且已經感染了。他已經不再依賴她了,他感覺到自己要報復之前羞辱過他的那些人。

​​​​​​​ 我已經習慣於討得所有人的喜歡,別人對我的喜歡,對我來說是一層亮閃閃的盔甲。 她又是如何——儘管距離很遠——蕩除我故作的柔順,給我那些必要的決心和勇氣,甚至告訴我那些罵人的話?還有我的輕率,懷著無數的顧忌和擔憂,我跑到了弗朗科的房間裡,我如果不是學她,那我是學誰?她過去和現在展現出的那種愛的能力都讓我感到不悅,當我察覺在他身上我感覺不到愛情時,和她對比,我證實了自己情感上的脆弱。
真相難道不是這樣嗎? 她的生活不停出現在我的對面,出現在我說的話裡,出現在我的那些決絕的動作裡。我的話裡常常有她影響的痕跡,是她在暗地裡左右著我,有時候多一點,有時候少一些。我還沒有考慮過那些她從來沒說過的話,那些我可以推測到的話,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後來我在她的筆記裡讀到的事情,都是經過過濾的,有些是真的,有很多隱含的事情,還有的是謊言。所有的這些事情,都帶著對逝去的時光的艱難衡量,而這一切都建立在不可靠的語言的基礎之上。

​​​​​​​ 小學時那個天分滿滿的女童,那個讓奧利維耶羅老師著迷的小姑娘,那個寫了《藍色仙女》的女孩,又一次表現出新的活力。是尼諾,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裡找到了那個小姑娘,並且把她拽了出來。那個小姑娘現在希望他能振作起來,恢復到之前的樣子——一個年輕的學者,幫助她成長,讓她甩掉卡拉奇太太的身份。
漸漸地,她做到了。 在那個階段,對於她來說,尼諾代表什麼呢?一種性的狂熱?讓她處於一種長時間的性幻想之中。一種思想的迸發?她想和他一樣,達到他思想的高度。這使得他們就像是一種比較抽象的秘密伴侶——他們處於一個封閉的空間,那裡既是他們的心靈寓所,又是他們思想的熔爐,他們思考這個世界的複雜性。他是在場的、活躍的,而她是一個影子,緊緊跟隨著他,是一個慎重的建議者,一個忠心耿耿的合作者。

​​​​​​​ 門在她的身後關上了,她就好像進入了一道白煙裡,別人看不到她。她帶著行李,穿過整個城區,坐上了地鐵,到了弗萊格雷區。莉拉感覺留在身後的是一個軟溜溜的空間,裡面居住著一些無法描述、失去形狀的生物;她終於走向了一個堅實的地方,可以容納她,容納她的全部,她和周圍的人都不會變得支離破碎。 她感覺自己來自一個幽靈一樣的世界,終於到了一個真實、有生命力的地方。

​​​​​​​ 有些男人,比如說索拉拉兄弟,比如說帕斯卡萊、安東尼奧、多納托·薩拉托雷,再比如說我在比薩高等師範的男朋友弗朗科·馬里,他們都通過不同的方式渴望我們:霸道的、低三下四的、漫不經心的、關注的,但是毫無疑問他們是渴望我們的。但另外一些男人,比如說阿方索、恩佐和尼諾,他們的感覺就完全不同——他們和我們之間總是有一定的距離,就好像我們之間有一道圍牆,要越過這道圍牆,那是我們的事兒。

​​​​​​​ 她第一次感覺到童年的經歷又抓住了她,不是充滿幻想的童年,而是那種悲戚殘酷的童年,充滿了威脅和暴力的童年。但她忽然發現,那個從小都能給她帶來安慰的幻想——變成有錢人,已經從她腦子裡消散了。儘管她在弗萊格雷區遭受的貧困,要比童年在我們城區經歷的還要陰暗,儘管因為懷孕的緣故,她的處境變得更加糟糕,儘管在短短幾天時間裡,她花掉了身上的所有錢,她發現財富並不是一種獎勵,或者籌碼,財富對於她來說,已經失去了任何意義。我們童年的時候夢想過的保險箱,裡面裝滿了金幣和寶石,後來被青春期時那些髒兮兮、臭烘烘的錢幣——那是她在肉食店工作時抽屜裡的錢,或者被瑪律蒂裡廣場上鞋店裡彩色金屬盒子裡的錢替代。這種想像已經失效了,不再對她構成任何誘惑。對金錢和物質的佔有徹底讓她失望了。對自己,以及對她肚子裡的孩子,她什麼都不想要。
對她來說,富裕意味著擁有尼諾,現在尼諾走了,她感覺自己很貧窮,那種貧窮是金錢無法消除的。她現在的處境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彌補——她從小犯了太多錯誤,所有這些錯誤都導向了最後的這個錯誤:她相信薩拉托雷的兒子離不開她,她也離不開他,他們的命運會有所不同,但他們會永遠相愛,他們除了相愛再也不需要別的。

​​​​​​​ 「無論如何,莉娜是整個城區最好的母親。」​​​​​​​這句話讓我的心情一下變得很壞,我從來都不覺得恩佐是一個特別敏感的人,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他走在我身邊,他好像聽見了——就好像聽見我已經大聲說出來了一樣——我對我們的朋友莉拉的無聲譴責,好像是在我沒有察覺的情況下,我的身體表明了這個立場。

​​​​​​​ 她對我奉若神靈,心存感激,這讓我很高興,我用優雅的義大利語給她提建議,這些建議讓帕斯卡萊、皮諾奇婭還有她似懂非懂。
我帶著一絲自嘲想,這就是歷史考試、古典文學、教育學還有我訓練自己做的那幾千張讀書卡片的作用:讓他們平靜幾個小時。他們覺得我高高在上,不偏不倚,那些過激的情感和想法通過學習已經昇華了。

​​​​​​​ 在這對父女身上,我看到了我從來沒有過的體驗,我永遠都不可能有的體驗。這種體驗是什麼呢?我一時也無法具體地說出來,那也許是一種因訓練而得來的能力,讓世界上的事情成為自己私事的能力;而我,也就是在考試中才能炫耀一下自己知道的資訊,我總能考到一個好成績,但這根本算不上是一種重要的能力,思維模式才是最重要的,不僅僅是把每件事情都縮小為個體的戰爭,還有自我的表現。

​​​​​​​ 他會像弗朗科一樣從我的生活中消失。無論如何,這樣結束也不錯,因為我不愛他,我們倆在黑暗的小胡同裡,在草地上一起待著,只是為了不那麼害怕。

​​​​​​​ 最讓我覺得難受的是,我感覺到,在她作為母親的自豪後面,隱藏著一種恐懼,就是事情隨時都在變化之中,她怕我會失去自己的優勢,讓她再沒有炫耀的資本。她一點都不相信這個世界的穩定性。

​​​​​​​ 我問他想不想溜到我的房間裡,語氣有點兒嚴肅,也有點兒開玩笑。他搖了搖頭,又開始火熱地吻我。我覺得,雖然他和安東尼奧之間隔著整個圖書館,但是他們很像。

​​​​​​​ 我當時很高興,但我很快就覺得難過了。成為另一個人有什麼好處?我要做之前的自己,受到莉拉、院子、失去的布娃娃、堂·阿奇勒還有一切的牽制,那是唯一可以讓我真正感受到發生的事情的方式。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我很難抵禦那種變化,在那段時間裡我的變化要比在比薩上大學那些年的變化還要大。

​​​​​​​ 他這話說得風趣,並沒有他小時候身上的那種憤世嫉俗。我覺得,現在他像穿上了新盔甲,比我在上中學時迷戀的那層盔甲要輕盈一些,就好像他甩掉了那些不必要的負擔,讓他可以更優雅、更迅猛地出擊。

​​​​​​​ 恩佐點了點頭,但我明白,每上一級臺階,他對莉拉的擔憂都在增加,我也感覺到同樣的擔憂,他覺得,說這些閒話讓他很愧疚。 她在恩佐身上看到了什麼呢?總的來說,我覺得,那是她在斯特凡諾和尼諾的身上也想看到的東西;就是把所有事情理順,列入正軌的一種方法。但結果如何呢?當那個金錢構建的屏風傾塌,斯特凡諾露出了他的本來面目,他是一個沒有內涵的危險人物;而尼諾呢,那個知識構建的屏風倒塌,他變成了一股痛苦的煙雲;現在她覺得,恩佐不會做出什麼讓她受到驚嚇的事情。因為一種莫名的原因,她一直對這個她在小學時代就很尊重的男生帶有敬意,他現在長成了一個非常沉穩結實的男人,每個動作都那麼堅定,面對世界那麼堅定,對於她是那麼溫順,這讓她排除了他會忽然變臉的可能。 有了在肉食廠的工作,讓她覺得自己很強大,讓她驚異的是,現在她感覺自己要比嫁給斯特凡諾時更強大,那時候她非常有錢,但事事要依賴著他。
她最害怕的是失去恩佐對她的關愛,對她的關注,還有他身上散發出的那種讓人鎮靜的力量——就是尼諾離開她之後,還有面對斯特凡諾時,他來拯救她時表現出來的力量。再加上他們現在的生活狀況,他是唯一一個相信她,堅持認為她有過人能力的人。
她現在的表現,和之前在尼諾跟前完全不一樣;之前她是盡一切努力,想展示出她在各個方面都可以幫到尼諾;但是莉拉和恩佐一起學習時,她很平靜,並沒有嘗試超越他。晚上,他們一起學習的幾個小時,對於他來說是刻苦用功,對莉拉來說卻起到了鎮靜作用。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當恩佐回來晚了,很少的幾次不需要她幫忙時,莉拉就會睡不著。

​​​​​​​ 她心想:眼前的這個人和之前尼諾那個學習法律的同學有什麼共同之處?她感覺伊斯基亞的時光和香腸廠之間沒有連貫性:布魯諾從一個空間跳躍到另一個空間,這兩者之間是一片空曠。

​​​​​​​ 儘管娜迪雅的調子很高,語氣很莊重,但莉拉覺得,她還是多年之前見到的那個小女孩,那個和尼諾在一起的女孩,甚至比當時還幼稚。她和薩拉托雷的兒子當時在做什麼呢?他們跳舞,聊天,相互磨蹭,接吻嗎?她無法想像。當然,娜迪雅當時很漂亮,讓人過目難忘。現在她的樣子,好像要比當時還要清純,那麼單純、脆弱,那麼能為別人的痛苦著想,好像能夠切身感受到工人的痛苦,這種感同身受,似乎令她無法承受。

​​​​​​​ 莉拉誠實、迷惑人心的語氣,鞭辟入裡的義大利語,還有那種恰如其分的諷刺讓她很震撼。我想像著,她應該在莉拉的身上感受到一種難以捕捉的東西,就像妖女塞壬的那種力量,一方面誘惑著她,另一方面讓她很警惕:任何人都會感覺到這一點,她當然也感受到了。

​​​​​​​ 「你們這些老師都堅持讓大家學習,因為你們就是吃這口飯的,但學習沒什麼用處,也不會使人變好,有時候甚至會使人變壞。」​​​​​​​
「埃萊娜變得比以前壞了嗎?」​​​​​​​「不,她沒有。」​​​​​​​「為什麼?」​​​​​​​莉拉把毛線帽戴到兒子頭上,說:「我們從小有一個約定:我是那個壞女孩。」​​​​​​​

​​​​​​​ 話說得好聽,最終還不是要幹活。你也知道,你從小都知道,這種處境非常可怕,應該消除,而不是改善這一切。要通過改變處境,使自己變得更好嗎?比如說,你變好了嗎?你有沒有成為娜迪雅,或者伊莎貝拉?你哥哥提高了嗎?他有沒有變成阿爾曼多?你兒子變得和瑪律科一樣了嗎?沒有,他們是他們,我們還是我們。那你為什麼不認命呢?這都是因為你的腦子平靜不下來,它一直都在轉動:設計鞋子,想方設法建立起一家鞋子作坊,重寫尼諾的文章,逼著他按照你的思路來,讓恩佐和你一起,用你自己的方式,使用蘇黎世函授課程的材料。
現在,你想給娜迪雅展示出:假如她要搞革命,你要比她更革命。你的腦子,是的,最根本的原因在這裡,因為你的腦子不滿意,現在你的身體也垮了。

​​​​​​​ 她想,米凱萊曾經想讓自己成為他的情人,但這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要的是別的東西,是和上床沒有任何關係的東西,他自己也無法解釋。他盯著莉拉不放,那就像一種迷信,也許他相信,我具有一種力量,這種力量對他來說是必不可少的。他想獲得那種力量,但他沒辦法獲取,他很痛苦,他沒辦法通過暴力手段從我這裡搶去。是的,也許事情就是這樣。假如事情不是這樣,他已經把我弄死了。
但是,為什麼偏偏是我?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什麼對他有用的東西?我不應該待在這裡,在他眼皮底下,我不該聽他說話,他看到的、他想要的東西都讓我害怕。

​​​​​​​ 我感覺自己像那些古典小說裡面的騎士,穿著一身精美的盔甲,在世界各地完成了各種各樣的豐功偉績之後,現在遇到了一個穿得像叫花子一樣的牧羊人,他身體羸弱不堪,從來沒有離開過他的牧場,他赤手空拳,用一種驚人的勇氣,制服、掌控著一些可怕的畜生。

​​​​​​​ 她有時候一聲不吭,有時候會用惱怒的語氣,模仿那個精神科醫生說話的樣子。我覺得,她的這些不耐煩的表現,是她生命力恢復的徵兆。

​​​​​​​ 她忽然問我,就好像真的需要一個確認:「你覺得我存在嗎?你看看我,你覺得我存在嗎?」她用張開的手拍了拍自己豐滿的胸脯,她這麼做就是向我展示,她的身體在米凱萊眼裡是不存在的。

​​​​​​​ 「他想要她滿腦子的主意,她充滿創意的想法。他要小心翼翼地對待她,不損害她,讓她發展下去。他想要她,不是幹她——把這個動詞用到莉拉身上,這讓他很不安。他要她是想吻她,撫摸她。他想接受她的撫摸、幫助、引導和命令。他想要她,是想看著她一年年的變化,看她一點點變老。他想要和她交談,在她的幫助下思考。」​​​​​​​

​​​​​​​ 「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莉娜讓我很害怕?」​​​​​​​「是的。」​​​​​​​「那不是害怕,我是很久之後才明白的。」​​​​​​​「那是什麼?」​​​​​​​「一種陌生的吸引,一種又遠又近的感覺。」​​​​​​​「也就是說?」​​​​​​​「這是很難解釋的事情:我和你馬上就成為了朋友,我很喜歡你,但和她就不可能建立這種友好的關係。她身上有一種可怕的東西,會讓我想跪在她面前,告訴她我內心深處的秘密。」   
我開玩笑說:「很好啊,這是一種宗教體驗。」​​​​​​​他還是那麼嚴肅:「不是,那是一種自愧不如的感覺。她幫助我學習的那段時間,那是很好的體驗。她看一下課本,馬上就明白了,然後用一種簡單的方式給我講出來。當時我經常想,我到現在也經常想:假如我生下來是個女孩子的話,我希望自己像她一樣。實際上,在卡拉奇家裡,我們倆都是外人,無論是我還是她,都不能久留,因此我從來都沒有怪罪她,我一直是站在她那邊的。有一次,我跟她說了一個秘密,我當時很害怕,我要找個人說說我害怕的緣故。我就跟她說了,她在那裡仔細地聽我說,後來我就平靜下來了。對我來說,和她談論這件事情非常重要,我覺得她不是用耳朵聽,而是用一個只有她才有的器官在聽,那些話才變得可以接受。最後,我沒有對她說,就像通常人們會說的那樣:你要發誓,拜託了,你不會背叛我。』但現在很明顯,假如她沒對你說這事兒,那她誰都沒有告訴,甚至是在對她來說最艱難的時刻,就是那些充滿仇恨,我哥哥打她的時候。」​​​​​​​

​​​​​​​ 米凱萊有自己的最愛——莉拉,莉拉能夠激起他的這種激情,那種激情不僅僅是一種佔有和支配,一種可以誇耀的東西,一種報復和低級的欲望,就像他所說的那樣,是一種對女性價值的狂熱肯定,一種崇拜,不是壓制,而是一種非常珍貴的男人的愛,一種複雜的感情,是一個男人針對一個女人——女人中的臻品,那種帶著決心、近乎殘暴的愛。
我覺得自己和吉耀拉比較像,我瞭解那種羞辱 我想,一個女人怎麼可能可以這樣思考?我在讀書上花費了很多力氣,但我一直都在被動接受,我從來都沒用到過那些書籍,我從來都沒對那些書本產生過懷疑。這就是思考的方法,卡拉·隆奇正是通過思考來提出反對。我在費了那麼大的勁兒之後,還是不會思考。馬麗婭羅莎也不會:她讀了一頁又一頁書,然後心血來潮,把這些思想用自己的話說出來,嘩眾取寵,這就是事實。但莉拉會用腦子,這是她的本能,假如她上過學,她也會像這樣思考。

​​​​​​​ 讓自己的頭腦男性化,從而融入男性的文化中——這意味著什麼,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我之前就是那麼做的,我現在依然那麼做。

​​​​​​​ 我在恩佐的身後迷失了,他可以很自豪地說:「沒有她的話,我肯定做不到的。」​​​​​​​他表達了他忠誠的愛情,很明顯,他很樂意提醒他自己和其他人,他的女人非常了不起,而我丈夫從來都不表揚我,相反地,他一直在貶低我,讓我只是成了他孩子的母親。他覺得,儘管我上了大學,最終我還是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他一直在辱沒我,貶低我讀的東西,以及所有我感興趣的東西,好像我一直表現得無用的話,他才會愛我。

​​​​​​​ 「你總是愛用『真正』和『真正地』這樣的詞,還有,你老是說『忽然』這個詞,但什麼時候人們會『真正地』談論一個問題,什麼事情會『忽然』發生?你比我更清楚,所有事情都有前因後果,先是一件,然後是另一件。我已經不『真正地』做任何事兒了,萊農。我學會了關注事情的前因後果,只有笨蛋才會以為事情會忽然發生。」

​​​​​​​ 「莉娜腦子裡有一種東西是別人沒有的,是一種非常強大、有力的東西,跳來跳去,沒有任何人能攔住,那是醫生也看不到的,我覺得那是她本人也沒法認識的東西。儘管她從小都有這個東西,但她沒有認識到這一點,她不想認識到這一點,你們看看她現在的表情,多排斥!假如她不稱心,可以給人造成很多麻煩,假如她願意,她會讓所有人目瞪口呆。好吧,她的這種特長,我有很長時間都想買了,是的,我想買,這也沒什麼不好,就像買珍珠、買鑽石一樣,但一直到目前為止,我都沒有實現。」

​​​​​​​ 他解釋說,他覺得,莉拉是所有人裡最壞的。他說,她根本就不是我的朋友,她其實很痛恨我,她是那麼聰明迷人,但她的聰明沒用對地方,那是一種邪惡的聰明,會在生活裡埋下混亂的種子。她的魅力是最讓人難以忍受的,就是那種讓人毀滅的力量,真的是這樣的。   
剛開始,聽他說這些,我假裝不同意他的說法,但我其實心裡很高興。因此,我剛才看走眼了,在彼得羅面前,莉拉沒辦法施展她的魅力,他是受過訓練的男人:他能在任何文本裡看到潛文本,他很容易就能覺察到她的另一面。
當我說這些話時,我察覺到了他到那時候為止還沒有意識到的事情:莉拉深深地吸引了他。彼得羅已經覺察到了那種與眾不同,他現在很害怕,所以急需貶低她。

​​​​​​​ 客人對家裡的男主人越來越不恭敬了,幾乎到了冒犯的地步,就是那種表面上很友好,但實際上讓你很屈辱的做法,他嘴上掛著一抹微笑,讓你沒有辦法反抗,否則會顯得很小氣。
那是我熟悉的語氣,就是在我們城區裡那些聰明人用在笨人身上的口吻,讓他們屈服,讓他們無話可說,成為大家取笑的對象。

​​​​​​​ 我想,也許我太高估了那種對理性的培養、高雅的閱讀,講究的語言和政治傾向,也許面對遺棄,所有人的表現都是一樣的,即使是一個非常有序的腦子,也無法承受自己不被愛。

​​​​​​​ 接受這樣一個事實:成熟意味著停止展示自己,學會隱藏自己,甚至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我應該承認這樣一個事實:年歲越大,我對莉拉的瞭解就越少。

​​​​​​​ 「薩拉托雷的聰明是沒有根基的,他喜歡取悅掌權者,而不是為某種理想而奮鬥,他會成為一個附庸權貴的技術官僚。 他誰都不是,對於一個誰也不是的人,渴望成為一個重要人物,這對他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導致的結果是:薩拉托雷先生會是一個不可靠的人。

​​​​​​​ 帕斯卡萊是我們的帕斯卡萊,無論他做過什麼,我們都很愛他,或者說,無論人們認為他做了什麼,我們都愛他。

​​​​​​​ 莉拉能夠利用那些好人,更會利用那些壞人。莉拉什麼都知道,她也知道人們幹的那些壞事兒,但她從來都不審判你,她明白,每個人都會犯錯,她自己也會犯錯,因此她會幫助你。

​​​​​​​ 在塔索街或者在義大利的其他地方,我感覺自己是一個帶著光環的女士,但到那不勒斯,尤其是在我們的城區,我會失去我的優雅,沒人讀過我寫的第二本書,假如騷擾我的人讓我生氣,我會馬上用方言罵出非常骯髒的話。

​​​​​​​ 在女兒剛出生的那幾個小時裡,我一直在觀察尼諾的每個動作,每個同意或者不同意的表情。我感覺高興,但同時又有些迷惑。這是他嗎?這是那個我一直深愛著的男人嗎?還是說這是一個陌生人,我強迫他露出清楚明瞭的輪廓?

​​​​​​​ 「從很小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我不是其他人看到的樣子,也不是我自己所想的樣子。我想:有一種不同的東西,一種隱藏在血液裡的東西,它沒有名字,在那裡等著,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尤其是我不知道自己應該是什麼樣子的。直到莉拉逼迫我——我不知道該怎麼描述這事兒——學她的樣子。你知道她的,她說:你從這裡開始,你看看會發生什麼事。就這樣,我們混合在一起。這非常有趣,現在我既不是我之前的樣子,也不是莉拉,而是另一個逐漸成形的人。」

​​​​​​​ 我覺得他對權威的認同很敏感,而另一方面,他會因為嫉妒排斥或者羞辱那些還沒有權威,或者權威很小但有可能取得成功的人。這讓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還有他維護的自我形象遭到了破壞。

​​​​​​​ 所有的女人在他面前都會變得光彩照人。我很熟悉那種光彩,並不覺得驚異。在他面前,你會非常有存在感,你會覺得很高興,那些尋找自我的女性讓尼諾很振奮,他的熱情是真誠的,沒有一次晚飯,他不會重複這樣一句話:和她們一起思考,才是唯一的真正的思考方式。但他會死死捍衛自己的空間,還有他投身的諸多事情,他永遠都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從來都不會讓出一點他的時間。

​​​​​​​ 我能分辨出我心裡有兩種愛情:一種是對城區的那個小男孩、中學時代的尼諾的愛,以及我在伊斯基亞產生的情感;另一種愛情是在米蘭產生的,對書店裡的那個年輕男人,以及後來出現在佛羅倫薩我家裡的那個男人產生的激情。我一直把這兩種感情聯繫在一起,但那天早上,我覺得那種聯繫是不存在的,那種持續性只是一種理所當然的想法,但不是事實。
我想:在這中間是他和莉拉愛情的破裂,那次破裂本應該把尼諾從我的生活中徹底抹去,但我卻選擇不考慮這段歷史。所以,我現在迷戀的是誰?我今天愛的是誰?

​​​​​​​ 要有思想,並不一定要成為聖人。無論如何,真正的知識分子非常少。大部分的文化人,一輩子都在慵懶地評論著別人的思想,他們大部分的精力都用於和對手勾心鬥角了。

​​​​​​​ 我的書雖然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但那都是很糟糕的故事,這些書很糟糕是因為它們條理清楚,是用過於考究的語言寫成的,因為我沒辦法模仿現實的淩亂、扭曲、不合邏輯和反美學。

​​​​​​​ 那幾個星期,她一直覺得很屈辱,因為她高估了一種力量——文字、寫作還有書籍,這種力量在現在的權利等級裡,真的算不上什麼。
我想,她一直看起來那麼清醒,那麼成熟,現在她終於放下她的童年了。

​​​​​​​ 你的朋友一點兒也不虛榮,我為她感到難過,虛榮是一種資源。假如你很虛榮,你會很小心你自己,還有你自己的東西。莉拉一點兒也不虛榮,因此她失去了女兒。

​​​​​​​ 不管我們願不願意,馬爾切洛和米凱萊就像帕斯卡萊一樣,都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儘管人們和米凱萊的關係千差萬別,仍可以迅速畫出一條清晰的分割線,但在那不勒斯或整個義大利,人們和索拉拉兄弟那樣的人之間的界線卻不可能清晰。把索拉拉兄弟和帕斯卡萊放在一起,我越是回顧,越是驚恐地發現,那條線把我們也涵蓋在內。

​​​​​​​ 「你很自由,而她卻是囚徒,真的很難面對這樣的處境。如果地獄真的存在,那也在她的腦子裡。我一秒也不想進入那個地獄。

​​​​​​​ 也許莉拉吸引尼諾的地方,就是尼諾一開始在她身上看到了以為自己也有的東西,但對比之下他發現自己並沒有。
她擁有才智,但她沒有利用它為自己謀福利,而像貴婦一樣在揮霍著自己的才智,就好像對她來說,整個世界的財富都是庸俗的。莉拉的才智是免費的,這就是她讓尼諾入迷的原因。
她和其他女人不一樣,因為她天生就那麼桀驁不馴,不會為任何事兒彎腰。 我們所有人都作出讓步了,經過考驗、失敗和成功,這種讓步重新塑造了我們。只有莉拉,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改變她。不僅如此,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和任何人一樣變得頑固、難相處,但她的那些品質一直都原封未動,甚至更加堅固。
我們恨她的同時,也害怕她,會對她充滿敬意。

​​​​​​​ 因為一些很偶然的原因,在那些最沒有意義的事情下面,隱藏著的流沙——莉拉後來給她女兒起的名字,是我小時候最愛的布娃娃的名字,就是被她扔到地窖裡的那隻娃娃。那是我第一次想像這個娃娃,但我沒有想太久,我感覺面對的是一口深井,裡面只有星星點點的亮光,我退縮了。人與人的每種強烈關係都充滿了圈套,假如你希望這種關係得以延續,那你要避免這些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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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去——讀埃萊娜·費蘭特《那不勒斯四部曲》/王安憶

 

後記於10/14:

最近慢慢自信回升,在認知的風雨飄搖中重新抓住重心。我覺得這是社會化幼弱的我的一次非常考驗,而還好我憑著直覺(而非聰明)勉強把自己控制在暴風圈之外。
這真是我的劫難,反映了我自己內心的空洞和不完整。

薩拉托雷的聰明是沒有根基的,他喜歡取悅掌權者,而不是為某種理想而奮鬥,他會成為一個附庸權貴的技術官僚。 他誰都不是,對於一個誰也不是的人,渴望成為一個重要人物,這對他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導致的結果是:薩拉托雷先生會是一個不可靠的人。

原本不知道如何去描述他給人的那種不可靠感,然後發現小說中對薩拉托雷的描述覺得對這類高端海王來說也很精準了。
智商情商外表俱全,乍看相當完美,甚至同理心表現起來可以比一般人更好。
或許並非邪惡,但沒有心,沒有理想,也因此跟這種人相處的時候沒有辦法感覺到他們能被內心的溫暖牽制。

 

後記於2022/02/11:鹹檸七 解析那不勒斯四部曲:我們需要何種知識才能過上良好的生活

 

後記於04/09:深焦DeepFocus Radio 電影界“天才女友”們的費蘭特茶話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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